第十二章 醉解千愁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8820

人去亭空,萧悲风和丁慕林竟然先灰衣人而去,昭风见状不由微微一惊,转即明白了灰衣人为何会突然离去,却又不明白楚衍月是如何逼退萧、丁二人的,心中暗暗称异。楚衍月道:“赵先生指法神妙,令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只不知那是什么指法?”昭风转过身来,楚无双连忙移开目光,可能是觉得不妥,干脆闭上眼睛,假意调息。昭风心中一阵恚怒,随又暗叹一声,心道:“造化弄我,天意如此,迁怒于她又有何用?”扫了她一眼,看向楚衍月,说道:“指法名‘拈花’,小姐谬赞了。”楚衍月道:“拈花一笑,跳出三界红尘外,赵先生必是得其精髓了。”昭风道:“这套指法是一位当世高人所创,可惜赵某无缘,与这位前辈相聚时日甚短,仅仅学得一些皮毛,更惶论得其精髓了,小姐这般说法,赵某实感惭愧。”楚衍月淡淡道:“赵先生过谦了,听先生所言,这位前辈的武学修为当真博大如海,让人思之神往。”昭风淡淡一笑,道:“小姐说得是。”楚衍月静静的坐在那里,悠悠地说着话,既不言谢,又不让客,好像昭风适才的一场恶斗根本与她无关,昭风则静静的站着,也不觉尴尬,更不觉有什么异样,她的声音便能让他忘了一切,何况他本来就没在意过这些。

其时已当午后,楚无双听了两句话,蓦地站起身来,道:“赵……赵先生……”楚衍月称昭风为先生,她也不好直呼姓名。昭风接口道:“姑娘还是叫我赵二吧。”楚无双垂下了头,想了一想,又猛地抬起头来,道:“赵二,多谢你尽力相助,我……我……你体内的腐骨丸无药可解了!我欠你一条命,你什么时候要,只管来拿去好了,我不想瞒你,但此事和小姐无关,不是她不想解去你的毒,也不是本教没有解药,只是……只是腐骨丸被你服下了,那便无药可救。”说话时直视昭风,目光中又是愧疚,又是心伤,还有一种毅然的神色,她悬心了一个晚上,愁肠百结,始终不知该如何了结,说要瞒着他吧,于心不忍,说要告诉他吧,又忐忑不安,这时不知为了什么,把心一横,一口气说了出来,心中只感到莫名的痛快,痛苦中夹杂着欢快。

昭风注视着她的眼睛,良久良久,心中诸般滋味交缠,说不清是恨是怜,是憎是爱,只觉心中再无半分怒气,暗中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再留下去也是无益,不如走了罢!”向二人作了一揖,道:“此间事情已了,赵某就此别过。”转身踏上贴索,飘然滑过,到了石亭之中,一眼瞥见石栏上的古筝,他当此生死命定之际,心情动荡,骨子里的狂傲不羁登时激发出来,哈哈一笑,挥袖将古筝扫向身后,朗声道:“小姐有寒梅迎客之雅意,何不再抚一曲送客?”说着走出石亭,好似信步慢游,却又快比浮风,明明跨出一小步,不知为何竟到了丈许开外,身形连闪,扬长而去。楚衍月昨天见他施展过一次身法,那是在他抢步入亭的时候,今天是第二次见到,心中大震,伸手接住飞来的古筝。楚无双嘴唇颤动,似乎想叫住他,但叫了又如何?睁眼看着他消失在拐角后面,一阵阵酸楚袭来,泪水止不住滚滚而下,掩面向石洞中奔去。楚衍月叫了一声:“无双姐姐!”却不见她回头,怔了怔,轻轻一叹,纤指搭上筝弦,拨了几声,又调了调弦,奏了起来。

斜坡上林木森森,迎风摇曳,天然雅致,筝音叮咚,随风送下山来,汪汪然有碧海生涛的气势,又乘风直上天际,洋洋然有晴空浮云的意趣。昭风吐了一口气,负手前行,每一步都踩合了筝音的节奏,徐急有致,不知不觉走到山下,刚要离去,又听得筝音跳突,飘下一串呜呜的长音,然后返回原来的曲步,有如绿柳扶摇,欣欣然目送归客。昭风心中奇怪,正想着那一串长音怎么听来耳熟?忽地山左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侧首望去,只见一匹黑马飞驰而来,奇异的是与黑雪刚好两样,黑雪是马身全白,四蹄踏黑,这匹马却是浑身乌黑,四蹄如雪,眨眼间来到山下,扬首跳蹄。昭风会过意来,掠身上了马背,和声清啸,鼓气直送上山去,言明答谢之意,但听得啸声如潮,隐隐然有悲狂之态。

黑马长嘶一声,放蹄奔了开去,一会儿工夫便驰出了山地,昭风心中愤懑,只求狂飙电掣才好,马跑得越快,他越能不去想腐骨丸的事,从而在无意识中感受一份放纵,体味一种无言的发泄,那黑马也乐得不受约束,奋起四蹄,发力疾驰,跑了一个多时辰,喘息依旧如常,竟不见半点加剧的迹象。又奔驰了一阵,昭风遥遥望见前头的市镇,想起来时的心境,顿觉胸中气堵,忍不住大喝一声,迎风长啸,和气源源送出,啸声绵绵不绝,划开了无处不在的风幕,宛如行径天空的游龙,穿云入雾,翻江倒海,利爪撕碎了祥云,吼声掀起了冲天巨浪,黑马兴奋起来,昂首狂奔,它愈奔愈快,啸声也愈来愈响。

市镇上的人大惊失色,行路者慌乱奔走,踢翻了路边的摊摆,喝酒者手指哆嗦,打碎了桌上的杯壶,午睡者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羊群四下疯窜,赶羊人战战兢兢,一声吆喝也叫不出来,人人都像被施了魔术,不约而同地朝北方看去,只听得啸声渐近,镇口刚响起了马蹄声,一匹黑马已冲了进来,恰在这时,啸声倏然停下,黑马也说停便停,静立不动。众人无不透了一口大气,目瞪口呆地盯着马背上的青衫少年,好像在看着一个吃人的怪物。昭风跳下马背,牵马慢行,浑没在意众人的眼光,他刚才这一啸足足啸了有半个时辰,这时意兴阑珊,踯躅独行,恍如丢了魂魄一般。

走过半条街道,到了一家酒楼门前,里面有酒香飘出来。昭风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转身向酒馆走去,随手松开了马缰,黑马也不奔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酒馆里的人纵然没看到他入镇的情形,单见街上行人避他如洪水猛兽,也猜到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啸声必是由他发出,心中戒惧,当即往角落里闪躲。跑堂的自然想远远跑开,但若让那黑马走进店中,只怕自己饭碗不保,于是壮胆迎上前去,颤声道:“客……客官,您……您老是要……喝酒?”昭风道:“好,喝酒。”跑堂的愣了一愣,心想这是什么话?喝酒便是喝酒,为何又加了个“好”字?眼看黑马的前蹄要踏入门槛,惊叫道:“客官,马……马……”昭风回过神来,转身拍了拍黑马,让他小心牵走,用上好草料喂食。跑堂的连声答应,他见昭风形迹落拓,马却是一等一的上品,想来未必拿不出银子,何况即使真的没有银子,他又怎敢不答应?

昭风拾级登楼,选了个靠楼边的位子,倚着栏杆坐下。跑堂的过来招呼,昭风问他了一壶酒,再配几色小菜,一人自斟自饮,刚喝了一口,便险些喷了出来,只觉酒味辛辣无比,远不似鹦鹉酒那般麻酥醇甜,他长这么大统共才喝过半两酒,如何耐得这等烈酒?但他既知中毒无救,又怨自己,心情之恶劣无以复加,什么复仇,什么鸿图大业,什么兴国,什么称霸天下,统统丢一边去吧!一赌气之下,猛喝了十几杯,喉中火辣,腹中燃起了一堆熊熊烈火,烧得他醉眼朦胧,脑中混混沌沌,手下倒没闲着,不停地倒酒,不停地喝酒,半壶酒下肚后,索性扔掉酒杯,扬起脖子,将剩下的烈酒全数灌了进去。

楼上的酒客见他上来,早跑出去了,仅有一两个大胆的酒客坐在楼梯边,拿眼偷瞧着他,想着一旦发觉不妙,便即溜下楼去。他们是酒国高手,见他一杯酒下肚就呈现出醉态,暗中好笑,心想这酒霸道刚烈,看样子不出三杯他便要醉倒,却见他喝了一杯又是一杯,到最后连酒杯也免了,就着酒壶一气饮尽,酒菜动都没动,不禁暗暗咋舌,心想这哪里是喝酒,明明是玩命嘛!昭风摇了摇酒壶,又凑到眼前看了一看,发现再无一滴酒水,“啪”的一声,将酒壶甩到楼下的街道上,叫道:“拿酒来!”心中这样喊着,舌头却不听使唤,舌尖麻木了,舌根涨大了,声音忎是发不出来,晃悠着站起来,要自己去拿酒,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颓然伏倒在桌边,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已值夜深人静,昭风睁开眼睛,又立即闭上,他仍旧伏在桌边,一盏昏灯不知何时被摆在了桌上,黯淡的光线让他觉得分外刺眼,脑中昏昏沉沉的,头疼欲裂。过了片刻,昭风扶头坐直身子,张眼向四周瞧了一瞧,偌大的楼层上只有一盏灯亮着,临近的桌边坐着一个人,凝目看去,认出是那个跑堂的,正在那里打着盹儿。昭风将灯移到桌子的对角,轻步下楼,在柜台后取了一壶酒,拿了一个酒杯,又回到楼上,这一上一下,半点声息也无。跑堂的开始发出鼾声,昭风笑了笑,打开排窗,斜身坐到栏杆外边,对着无穷的夜色,一杯接一杯地将烈酒倒进口里。天边悬着一弯明月,周围有乌云飘动,一时遮住弯月,一时又被风吹开,流转着不同的形状,烈酒顺着舌尖滑下,一时辛辣苦涩,一时又泛起香醇,变幻着不同的滋味,风渐渐大了,乌云翻卷着消散,舌头渐渐硬了,烈酒化成无味的淡水,月亮向西边落下,一壶酒又干了,昭风丢手抛出酒壶,反臂勾住栏杆,头一歪,又呼呼睡去。瓷器在街道的远处碎裂,夜空里传出清脆的声响,那跑堂的惊醒过来,急急走到栏边,嘴里咕噜几声,半掩上排窗,自去吹灯睡了。

如此醒复醉,醉复醒,到了第三日的黄昏,市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故意买醉的少年,纷纷猜他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有人说是情场失意,有人说是士途不顺,有人说是家人不幸,也有人说他根本没有伤心事,纯粹是为了买醉而买醉,跑堂的只管摇头,说他连半个子儿还没付,怎能算是买醉?酒客们不再怕他,但仍不敢靠得太近,昭风附近的两张桌子一直空着,他也不问楼上人来人去,只顾一个劲地倒酒,一个劲地喝酒,第八壶酒喝到一小半时,楼下有几匹马奔过。突然有数声嘶叫响起,四名乘客齐齐勒停坐骑,跃身下马,又快步冲进酒楼,一人喝道:“门外的那匹黑马是谁的?”也不用答话,众人的目光自然移向楼上。四名乘客箭步上楼,站在楼梯口四下一望,冷目如电,酒客们心惊胆寒,忙忙低下头去,昭风神情落魄,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四人互看了一眼,缓步走到他面前,当先一人沉声道:“这位朋友请了。”昭风恍如未觉,继续喝酒。那人又说了一遍:“这位朋友请了!”声如撞钟,用上了内力,震得众人耳中嗡然作响,一些人见他们带刀佩剑,又来意不善,心中害怕,偷偷向楼下溜去,只剩了一两个人远远观望。

昭风抬起头来,扫了四人一眼,他在无名谷中听过那人声音,姓祁名天豹,是影教的追风使,他眼下已有了五分醉意,脑中模糊转过一个念头:“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嗯,是了,一定是看到楚无双的求救讯号,特地赶来的。哈哈,楚无双,你好,你好。”心中默念了两遍楚无双的名字,又低头喝酒。来人膘悍如豹子,一只眼睛上带着黑布罩子,正是祁天豹。祁天豹看到昭风正面,“咦”了一声,脸现疑惑之色,再看其他人也是如此。

一人踏前几步,喝道:“好小子,原来是你!当日你在谷中鬼鬼祟祟的,我便怀疑你和那狂妄的小子是一路货色,果然不是好东西,快说,那马是从哪里偷来的?”昭风斜睨看他,只见那人獐头鼠目,蹋鼻阔口,目光闪烁不定,心道:“这便是祁天鼠了。”祁天鼠的声音也不独特,不过在无名谷时,他对楚轩舒极逞拍马逢迎之能事,倒是给昭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昭风醉意渐浓,思绪迟钝,本能地恼他出言无状,哼了一声,冷冷道:“老鼠上了天,它还是老鼠,始终改不了偷偷摸摸的脾性,果然不是好东西。”祁天鼠先是一愣,继而醒悟过来,厉声喝道:“臭小子,找死来着!”刷的一声,右手抽出腰刀,舞了个刀花,当头疾劈而下。

昭风神色冷淡,对四人爱理不理,祁天豹等不知他底细,未便妄动,这时见祁天鼠出手,正合心意,向后退了几步,忽听昭风冷声道:“给我滚下去!”定睛看去,只见祁天鼠身子悬空,翻身滚了几滚,自栏杆上方跌了出去。祁天豹等大吃一惊,他们四人俱是影教中的一流高手,三天前影教总坛接到教众传书,说圣女有难,急待救援,四人刚好在附近办事,楚轩舒即刻传书给祁天豹,要他们速速赶来,一路上换了两次马,经过市镇时,却在酒楼外发现了楚衍月的坐骑,当下上来一探究竟。四人当中,除了追风使祁天豹外,另一人是影教探花使柳轻侯,五大黑暗使来了两位,祁天鹰和祁天鼠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以这样的实力,相信碰到什么情况也可应付过去,不想祁天鼠一个照面便给扔下楼去,连人家是如何出手的都没看清楚,而对方却只是个少年人,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昭风醉态可拘,嘻嘻一笑,道:“来,喝酒,喝酒!古人有云,一醉解千愁,诚然不假,我看连万古愁都可消得,又何谈这区区千种愁绪?哈哈。”谈笑间,又有几杯酒落肚,全不见了方才的冷漠神色。

三人惊疑不定,以为他故弄玄虚,各各凝神戒备。祁天鼠从楼梯口冲了上来,怒气无从发作,一手一个,将旁观的几名酒客摔下楼去,楼下登时乱了套,惊叫声,桌椅碎裂声,惨呼声,笑声,哭声,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唯独听不到骂声,想是众人见到如此手段,敢怒而不敢言,甚或是发怒也不敢。祁天豹喝道:“三弟,不可造次!”祁天鼠掠身过来,道:“老大,这臭小子装醉,我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说着面向昭风,刀锋平展,摆了个起手势,喝道:“臭小子,咱们再来过!”

昭风笑道:“你说什么?啊,你是说喝酒!好,喝酒,喝酒!”祁天鼠弓步错腰,又是当头一刀劈下,口中叫道:“臭小子,别装蒜了,有本事再摔你大爷一次!”这一刀经他二度使出,声势大大不同,带有呼啸之声。祁天豹全神贯注,他们兄弟在刀法上下过数十年的苦功,祁天鼠的能耐他自然清楚,刀法上已有八成火候,比自己差不了多少,眼见这一招攻中带守,法度严谨,暗暗叫好。昭风一壶酒已喝了七七八八,醉意上涌,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这时听他自称大爷,心中大怒,伸手向他刀上抓去,毛手毛脚,毫无章法。

祁天鼠吃过一次亏,见他空手直撄其锋,担心又是怪招,不敢大意,刀锋斜转,刀身下拍,啪的一声,正中昭风手背,同时有一股大力涌来,腾腾退了几步。祁天豹等料不到昭风是真的将手贴到刀锋上去,心中大叫邪门,又暗惊于他浑厚的内力。祁天鼠怔了怔,挥刀再劈,骂道:“臭小子,捣什么鬼!”暗中懊悔不迭,心想早知道这样,刚才一刀就该砍断你的爪子。昭风手背吃痛,酒意暂退,目光中恢复了些清明,右手食指隔空点出。祁天豹喝到:“是无形剑气,小心!”祁天鼠刀锋外展,叮的一声,身子斜向前扑出,另外三人这次看清楚了,只见昭风左手疾速前探,在他右腕下一托,祁天鼠身子再次悬空,翻身跌了出去。

昭风一把抓起酒壶,将剩下的酒倒进嘴里,大声道:“人生在世,忧患实多,生又何欢?死又何苦?不如醉乡自逍遥。”说到后来,哈哈狂笑起来,声音中充满萧索之意。祁天鼠第三次从楼梯口冲上来,祁天豹扬手阻住他,向昭风一抱拳,说道:“这位朋友好高明的身手,在下等想请教一件事,敢问楼下那匹马是从何得来?”昭风止住笑声,喃喃道:“主人相送的。”一人厉声道:“胡说八道,你算什么东西?圣……主人怎会以马相送?”昭风醉眼朦胧,向那人看去,只见他身材高佻,唇红齿白,面色有如敷粉,穿着一套黑色长衫,益发显出面色的白净,若不是听他说话,几乎将他当作了女子,与祁家三兄弟不同的是,他左手握着一柄长剑,剑鞘长有四尺,一路镶着七颗黑色宝石,闪着晶莹的幽光,一望而知是名贵非常的宝石,等闲一颗都难见到,剑鞘上却镶了七颗,更难得是一般大小,那比单个的黑宝石又贵重了何止七倍?剑鞘已是如此,鞘中的剑岂非价值连城?不知为何,昭风想起了白玄璧的黄金枪,嘻笑道:“枪好,剑也好,枪法好,可不知剑法好不好?”那人怒道:“你说什么?”昭风打了酒嗝,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祁天豹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朋友和我们当日见过一面,既然识得我祁氏兄弟,也当知道我等是影教中人,这位是敝教的探花使柳轻侯,柳兄弟。”柳轻侯低声道:“楼下的那匹马是我教圣女之物,怎会落在你的手中?不要说是圣女相送的,我不想听这种无聊的笑话。”昭风笑道:“我知道。”柳轻侯道:“你知道什么?”昭风咕哝道:“无双姑娘的白马叫黑雪,那楚小姐的黑马定然叫白雪了……”提到楚无双的名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哈哈一笑,道:“嗯!白雪,好名字,好名字!”

铮铮两声,祁天豹和柳轻侯面色一变,刀剑同时出鞘。祁天豹站在昭风正面,和祁天鼠一样,刀锋平展,摆了个起手势。柳轻侯立在昭风右前侧,右手斜向后伸直,剑尖指地。两人是一般的心思,他们本来不信楚衍月会送马给人,心中早生疑惑,又听昭风答非所问,醉话连篇,那也无甚不可,偏偏说对了一半,又说错了一半。原来楚无双的马是黑雪不假,楚衍月的马却不是白雪,凡影教中人都知道,这黑白两马是一母所生,一雄一雌,皆为马中珍品,楚轩舒辗转寻得,把它们分别送给了楚衍月和楚无双,楚衍月素喜寒梅,给黑马取了个名字也叫“寒梅”,楚无双说寒梅当有白雪相衬,但给白马取名为“白雪”又太过俗气,于是正话反说,叫白马为黑雪。昭风身在醉乡,想当然猜测,结果不说则已,一说便错,又兼武功高强,通常内家高手在拳掌中附带真气,修为越高,拳劲掌风越能及远,但他却是从指尖逼出真气,近似于无形剑气一类,祁、柳二人再无疑虑,认定他就是危及楚衍月之人,一走正面,一走侧面,立时便要动手。祁天鼠和祁天鹰慢了一线,横刀在手,分别拦在左前方和右后方,封住了昭风的退路。

柳轻侯嗤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圣女高洁如天上之月,怎会送马给你这个臭小子?我说呢,原来是臭小子你厚颜无耻,痴人说梦来着!哈,白雪,亏你想得出来,也难怪,俗人终究是俗人,癞蛤蟆终究是癞蛤蟆。”昭风笑道:“前人赏雪,是谓风雅,后人赏雪,是谓附庸风雅,再到后来,有人欲以白雪名物,他人却谓之庸俗,难道一件高雅的事物被说得多了,也便成了庸俗?这样说来,一件庸俗不堪的事物,如果能给人以新鲜感,也便成了风雅?”柳轻侯道:“那也不尽然,实话告诉你吧,圣女给那匹马取名为‘寒梅’,文人墨客常歌寒梅,言颂文章不可谓不繁,有关词句不可谓不密,可算是谈得极多了,但圣女用之名马,不见庸俗,反而更见风雅,个中区别又岂是俗人所能意会的?”昭风喃喃道:“我明白了,关键不仅仅在于事物的是否新鲜,更在于人。”柳轻侯讶道:“人?”昭风自言自语道:“是的,关键在于人,庸俗的人永远不可能说出风雅的话,风雅的人永远不可能说出庸俗的话。马名寒梅,之所以更见风雅,是因为它是楚小姐说的,马名白雪,之所以庸俗不堪,是因为它是我说的,哈哈,假如楚小姐名之为白雪,那定然是平淡中显出意趣,是为雅而又雅,我若名之为寒梅,那自然是拾人牙秽,是为俗而又俗。”柳轻侯皱眉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昭风伏在桌上,拍桌笑道:“此为个中区别,哈哈,风雅不能辨,庸俗不能识,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祁天鼠叫道:“这小子在装糊涂!老大,探花使,咱们不用和他罗嗦。”祁天豹沉声道:“敢问圣女现在何处?朋友若再不说实话,可别怪我等不客气了。”昭风大笑道:“话是我说的,所以不是实话,你们既然不信我,又何必再问?去吧,去吧,不要搅了我的睡意。楚小姐该在哪里,还在哪里,又何须问我?”柳轻侯笑道:“好,你去棺材里睡吧!”长剑晃动,向昭风右侧刺到。昭风头脑昏沉,别人问话,他便答话,对说过的话却不尽了然,他心中缠了一个死结,自己也弄不明白,一醉两日,终是排解不开,内心愈来愈落索,所言所语也带上了消沉的意味,大异往常,自己却似知非知,有如身在梦境,什么都恍恍忽忽的,眼下别人向他进招,他自然而生反应,连着凳子侧滑两寸,让过剑尖。

柳轻侯刷刷几剑,又攻向他前侧和右侧,剑光绵绵而至。他一剑既动,另外三人也跟着出手。祁天豹一刀将桌子劈成两半,再一刀横斩昭风前胸。祁天鼠和祁天鹰各自飞出一脚,踢开两半桌面,又各出一刀,劈向昭风后侧和左侧。只听得啪啦两声,一半桌面落在楼外,一半桌面落在楼下,众人早避难去了,除了这两声响动,别无声息。

昭风三天前和灰衣人一场大战,在生死攸关之际演练拈花指法,于那细微奥妙之处特别容易领悟,平日里难以索解的变数在应敌时竟妙用无穷,有领会不到的地方也在刹那间得到答案,前招后式的连通承合更是有如神助,动手到三百招外,出指变指时已是熟极而流,收发由心,武功突飞猛进,受益着实不浅。一个人处在那种情况下,心神往往十倍百倍的清明,一闪即逝的念头会在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细如纤毫的区别会在心湖中投下清晰的影子,这种印象和影子持续的时间也会十倍百倍的长久,甚而终生不忘,因为它们是用性命作赌注博来的,只有倾注了性命的代价,人们才会格外懂得去珍惜,但武学上的道理不单单如此,要想真正在武道上有所突破,除了要不断地积累实战经验,更重要的是不断地反思,需要探求武道者对那些经验进行深入的思考和意会,尤其是对那些用性命换来的宝贵经验,不然就永难进窥武学上的至高境界,只是停留在学武的层次,无法突破,无法创新,好比一个文人,熟背了千万篇妙文,如果不能化而用之,弃其不足,阐其精要,就永远别想自出一格,成为一个正真的文人,即便他天资聪慧,过目不忘,也不过是比别人多记得一点东西而已,却成不了自己的。

武学之道,不进反退,昭风死结缠心,神思不属,在交手的过程中尚能抛开一切,专志于指法的奥义,事后却借酒浇愁,全然忘了去融通拈花指法,若是再昏醉个十天半月,恐怕比之以前还大有不如,此刻他见招拆招,在那场交手中所受的益处顿时显现出来,心中混混沌沌,手上却一点不慢,自然而然,一出手便是拈花指法,左手攻左,右手攻前,嗤嗤声响过,分别逼退柳轻侯和祁天豹,左手又反向点出两指,叮叮两声,祁天鹰和祁天鼠向后急退。

祁天豹四人纵高伏低,联手进击,只见刀光如练,剑光如雨,一剑三刀幻出了一片光幕,四面八方密密地罩住了昭风。昭风和气贯注指尖,十指交替点出,叮叮嗤嗤声不绝。周围四人的武功明显地看出了高下,祁天豹挥刀成风,柳轻侯运剑如柳,刀锋剑尖上隐隐然有真气发出,借以消融昭风的指劲,接过一指,后招又连绵递出,封的滴水不漏。祁天鹰和祁天鼠在左后两侧纵跃来去,只能以刀身硬挡指气,每接一指,都要借后退之势化去刀身上传来的绵韧劲力。五人过了数十招,昭风依然坐在凳上,十成力道中有七成用来攻挡祁天豹和柳轻侯二人,三成力道用来斥退祁天鹰和祁天鼠,逐渐感到吃力,胸中酒意翻腾,烦厌欲吐。祁天豹等越打越是心惊,昭风坐在凳上已这般了得,若是站起身来,哪还有自己的活路?四人转的是同一个心思,刀剑主要往他上半身招呼,绝不容他有机会脱离木凳,却不知昭风原不能站起来,否则脚下虚浮,要不了几招便自支撑不住,只是他脑筋迷糊,自己还不清楚这一点,四人不让他起身,他便坐着,一指接一指点向右侧和前侧,间或反手点出一指两指。祁天豹脸色赤红,刀上风声渐响,柳轻侯脸色惨白,剑上嗤嗤声渐密,两人接去了大部分指气,仍能步步进逼,祁天鼠和祁天鹰时而退后,时而冲前,竟也乐此不疲。

众人翻翻滚滚斗了一阵,祁天豹见多识广,但见昭风醉眼迷离,神情恍惚,手下却奇招迭出,指法愈来愈幽深莫测,任自己有多少招攻去,他便有多少招回敬,又不抢手反击,似是被动而为之,心中惊讶无比,暗道:“莫非他在‘动悟’之中?”故老相传,思索武道的最高境界有动静两极,动为动悟,静为静悟,一个人的武学修为达到绝顶境界,便可体悟自身,寻求超越之道,重在一个‘思’字,即在脑中想着进退趋避、攻守伐拒的道理,如此是为静悟,一旦有人向其进招,便会立生感应,由静悟转为动悟,拆解来招,无败无胜,无败是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无胜是自己不欲求胜,但进招之人若不知难而退,则必败无疑。静悟也好,动悟也好,势必要持续几天乃至数十天的时间,均是难得一遇的玄妙境界,哪怕一个人的武学修为再高,如果没有各种机缘巧合,苦思终生也是枉然。祁天豹想了一想,又觉无此可能,心道:“要是果真到了那个境界,只怕一招间我等便落败了,怎会斗了这么久?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