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机场不远的那片树木葱茏茂密的林子里,郦红坐在一块地势颇高的草坪上也不会想到她的身下竟埋葬着她的亲生父亲。离她不远处,还有一个用花草伪饰得很好的小土堆,那是舒雄的坟。这位昔日英勇一时的豪杰,只能用“失踪”向这世界作无声的解释。
“这儿是不是有点象草原?树林,突兀的岩石,绿草……”郦红的脑海忽然涌出封存已久的她一直不愿回忆的内蒙生活经历。看来“让逝去的日子永远深埋着”这话是个谎言。
她开始回忆起那段经历
醒目的标语,热泪盈眶的人群,狂热的呼喊,亲切的关照,殷切的期望,形成一幅气势磅礴的壮丽场面;无数双手,无数小旗,激动不已;流泪,悲戚,骨肉之离。
上山下乡巨大的狂飙席卷了整个神州。
“长,放心吧!决不辜负领袖的教导!”随着腮边闪动着一颗黑痣的姑娘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一股强烈、巨大、高亢的呼合声,犹如暴风骤雨,震耳欲聋。
列车缓缓开动了。送别的人们挥动着手中的彩旗、手帕、飘带……有人开始跟着列车奔跑。“再见!”窗外舞动着无数双激动不已的手,向微笑的长,挥着鲜花的少先队,向亲人、朋友,向亲爱的城市道别最后一声“再见!”
五号车厢,象开了锅的沸水,歌声、朗诵声、欢笑声、掌声,汇成巨大的声源,响彻云霄。知青单纯、热情豪放、如痴如狂的场面,恐怕老天见了也会动辄之情。
但也有一位姑娘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她木然的脸,毫无表情,犹如一尊美丽的蜡像。她嘴唇紧抿,双眼噙满晶莹的泪水,她的眼前怎么也消失不了那幕凄凉的情景……
“妈妈!妈妈!……”她挣脱了奶妈紧箍的双手,再次向牢房铁栅栏奔去,但被狱警那双有力的手挡住了,她娇弱的身体只能在他魁梧的躯体中扭动。
“红儿!红儿!”母亲向铁栅栏伸出苍白、颤抖的双手,挥舞着。痛心欲绝的哭喊和过分凄怆的思念、折磨,撕毁了她端正的面容。
“妈妈!我要妈妈!”
奶妈肝胆俱裂,极力抑制住自己愤懑而又恐惧的泪水,强拉走悲痛哭喊得无力瘫痪的郦红,以至自己也失声痛哭。郦红挣扎着,用尽最后的余力回头一瞥,只见母亲扶着铁栅栏的手松滑了,瘫倒在地……
“妈妈,可怜的妈妈!”她呆滞的目光越过欢乐的人群,注视着车厢,眼泪顺着脸颊簌簌而下,湿透胸襟。
粉碎“变相劳改”的反动谬论!
冲破家庭感情牢房!
到农村去!
到广阔天地去!
震天动地的口号。
“难道你还留恋叛徒妈妈?难道你还舍不得割断反革命、叛徒家庭的纽带?郦红,你能背着家庭耻辱念完高中吗?……”
“黑痣,多么可爱而又多么可怕的黑痣!”她从思索中睁开心惊胆战的眼睛。突然,她失声惊呼,眼前出现一双冷若冰霜、令人畏葸的金鱼眼;一颗黑痣闪动着,跳来跳去……
“软弱的小贱货!”“叛徒的小崽子!”簇拥这双金鱼眼冷嘲热讽的是一阵难以入耳的哄堂大笑。她的人格遭到了侮辱。她受不了世间的冷酷无情和人类那双虎视眈眈的毒辣眼睛。
孤独无援的郦红,面对恶意的挑衅,只能饮恨吞声。但她紧咬嘴唇,一股愤慨的、抗议的、殷红的血从她嘴角渗出。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胆怯,反正无人了解她沉默得可怕的背后究竟包藏着什么?
一落千丈的郦红,生活象遭雷击似的不幸。今后,等待她的是什么呢?她相信时代不会欺骗她,酣睡着的还在微笑的土地不会欺骗她!在那里会有医治她心灵创伤的医师,会找到她献身的战壕。
夜幕降临了,星星在天上狡黠地一闪一亮。郦红再次从寒冷中睁开恐惧的眼睛。
此时,晨曦已透进车厢。火球似的太阳,镶嵌在群峰两凹之中。
列车缓缓靠站了。
换乘卡车的知青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又颠簸了五个小时,到了前横公社。
公社宽敞的院子里,熙熙攘攘挤满前来接收知青的大队干部。
知青伸伸坐麻了的腿,一个接着一个相互搀扶着跳下卡车。郦红看看四周空荡的车厢,犹豫了一下,也跳下了。她象醉汉似地蹒跚了几步,摔倒在地。饼干盒磕开了,饼干与从网兜里倒出的梳妆品、学习用具、玩具,撒满一地。
怕吃羊肉,还带了宝贝!”“吃了宝贝,才会摔跤呢!”“真没出息!”同届的同学捧着肚子,忍住笑,不但不搀扶,反而尽情地嘲弄一番。
郦红被欺侮的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憎恶。她咬了咬牙站起,一脚踩扁饼干盒,将它踢向一边。但她刚跨出一步,又由于长途跋涉的疲劳,脚绊住背包,沉重地摔倒在地上。
同学们更乐了,恶意与嫉妒的嘲笑更加肆无忌惮。难以承受的耻辱,刺激了郦红坚强但因遭受苦难煎熬的心。她无法抵御命运的晦气,无法止住一时难以说出口的痛苦,掩住脸,失声啜泣起来。
这时,一个清瘦的青年从人群中挤出,拾起地上被踩扁的饼干盒,把它扳平,然后拣起地上的东西装进网兜。
青年的举动,立即引起一阵极为反感的骚动。青年并不理会别人投过的种种邪恶鄙夷的白眼,也不躲避咄咄逼人、嫉妒的目光,提起背包,去搀扶郦红。
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郦红。一个穿着蒙古袍的中年人,神奇般地出现在知青面前。
“大叔!”知青一时惊讶得鸦雀无声,不知所措,为刚才的举动感到羞愧。
蒙古大叔微笑着,虽是一口蜡黄的牙齿,却很柔和。慈祥而精悍的脸上,镶嵌着一双聪慧、刚毅、深不可测的鹰眼。他温柔地问这位令人怜惜的姑娘:“叫什么?”
“郦红。”郦红胆怯而又羞答答地回答道,连忙擦去害臊的泪水,勉强一笑;这一笑,那么惨淡、虚弱,又那么天真、无邪。
“郦红,”蒙古大叔复念一遍,“到那边休息去吧。”他指指一所临时搭起的帐篷,又若有所思地扫视一眼郦红,朝接收站走去。
郦红扭头一看,帮她捡网兜的青年不见了,背包与网兜靠在一起放在她身后。她回顾寻觅,没有现青年。
接受站忙得不可开交,蒙古族人和汉族人穿梭般地拔来报往。一个年青的汉族女青年忙碌地翻动着厚厚的花名册。负责接收的人表情各异,有的怀着喜悦的心情,有的带着愁眉苦脸的哭丧,把一批批同样留着稚气、备带红卫兵袖章的小将领走。
为了让知青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公社特意组建了一支红卫兵突击队,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垦荒。公社书记望着情绪高涨的小将们,亲自念开突击队名单:邹璐、闵毓、邬建国、戢兵、郦红……
红,我们不要!”黑痣姑娘邹璐以红卫兵兵团负责人的身份拒绝道。
“为什么?”公社书记惊讶地问道。
“她是叛徒的女儿,没有觉悟。我们突击队不要她!”黑痣姑娘坚定地说,生怕郦红的出现会玷辱突击队的声誉。
公社书记为难了,剩下的那些地方太偏僻、风俗太野蛮了。突然,他好象在黑咕隆咚的地洞里看见了光明,转身向身后抽烟聊天的大队书记问:“谁还需要人?”可支书们面面相觑,神色黯然地露出沮丧、叫苦的眼光,无人应诺。
突然,一个铿锵象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果断声音说:“钱书记,给我们。”接受郦红的就是刚才那位搀扶郦红的草原赫赫有名的大队书记那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