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拜师 上
作者:三郎姓李      更新:2019-08-24 07:17      字数:4052

时光重新回到现实。

那位老人将画作完成,置笔一旁,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端详了片刻,现出自得之色,侧身对况大师道:“诶,大和尚,下面轮到你了。”

况大师却也当仁不让,上前一步,执起一管湖笔,随手便在画稿的留白处提写了两个古拙的汉字隶书“观荷”,并录了一首诗于其上:

一曲池塘水面平,

淡磨明镜照檐楹。

东风忽起垂杨舞,

更作荷心万点声。

袁野默默念了一遍,不知不觉中,心有所感,竟然发出一点声响来,扰乱了亭下的蕴藉风流,不由面色发窘,为自己的失礼,歉声道:“小子孟浪了。”

那白发皤然的老人不以为意地摇了摇手,抬眼看了一眼突然现身的袁野,蔼声道:“相逢即是有缘,小友既然有此机会到此,那都是难得的缘份,我观小友气宇轩昂,清俊不凡,不如一同品鉴品鉴老朽的这幅《墨荷图》吧。”

这是要班门弄斧么?

袁野面色涨得更加红了,道:“很抱歉,老人家,虽然我学过画,知道一些大概,不过是些素描三维的基础知识,对中国画不甚了了,见识着实浅陋,说不出什么,倒是况大师的那幅字,尚可欣赏欣赏。”

他可不是瞎子,眼前二人俱是一时瑜亮,他可不敢在两位大家面前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不是他不懂国画,而是国画的水很深很深,里面的弯弯绕子,他那半吊子水桶的货色,可不敢关公门前耍大刀,贻笑大方。唯有书法,前世看的很多,也颇有些心得,还能说一些浅见。

最重要的是,他也想在况大师面前露那么一小手,让老爷子看看自已的斤两,留下一些良好印象,后边张口求人便好办许多。

那老者脸上登时露出一丝玩味之色,两道灰白的长寿眉一轩,瞟了一眼况大师,道:“那你倒说说看,老朽很想听听。”

“高深的话,我也说不出来,这首北宋刘颁的《雨后池上》,大师这二十多字,魄力雄强,气象浑穆,字里字外间,笔法跳跃,是否近年来大师醉心于魏碑,于魏碑下了一番大功夫?”

老者不觉眯起细长的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少年,笑道:“恕老朽眼拙,没料到小友年不过舞勺,却腹有菁华,我算是遇见同道中人了。真叫小友说着了,老况这几年倒是用力于魏碑,勤练不辍,很花了些心思,那你从这些字中,还看出点什么来没有,不妨说来听听。”

袁野方才用了清末吹牛大王康有为康南海《广艺舟双楫》评论魏碑的话褒扬况大师,自然是往老和尚脸上贴金吹捧,没想到那位老者当即点破,喻为同道。既为同道中人,就更应该放胆直言便是。

袁野见老者不住在旁撺掇鼓动,心下豪气顿生,事无不可对人言,胆子没来由便大了许多,想道,反正已经在两位大家面前抖了一些小机灵,厥词也放了,心思也显露出来了,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豁出去吧。

“我想说的是,大师浸淫魏碑日久,魏碑终究斧凿痕迹过重,且由隶转楷,笔划间多有不驯,灵动……”

但见况大师原本笑意盈盈的面色渐渐收敛起来,代之以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已,心下一悸,后面便倏然卡了壳,说不下去了。

那老者见状,况大师始终不置一辞,便哈哈一笑道:“老况,我算看出来了,这孩子说了半天话,绕来绕去都围着你转,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是冲着你来的哇,看来又是来找你的麻烦了,唉,别不吱声,况秃子,倒是说句话!”

“我一个没钱没势的老和尚,有什么好说的,他愿意来到我这栖岩小寺作客,是心里有佛,老衲自然扫榻相迎,若是别的什么,就恕老和尚无能为力,礼谢送客了。”

袁野一怔,搞不清自已哪句话说错了,冒犯了大和尚,让况大师心生不满,对自己竟然冷淡若斯。

正好旁边这位老人,看面相挺和善的一人,袁野寻思有这位老人在场,说不定自已的话更有说服力一些,便壮着胆子说出自已的心里话,道:“两位老人家,请恕我冒昧,我这次前来,是专程欲拜况大师为师,学习书法。”

况大师斜眼睃了那老者一记眼刀,那意思,你看,黄鼠狼上门,没安好心,怕啥还就来啥,想躲都躲不了,看看,这不事儿就来了么。

况大师甫见袁野,还没有什么感觉,只当是方外小友来访,自然欢欣,待听他大捧自已的书法,言外之意彰显,心便凉了下来,原来这个小东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他能给袁野好脸色,那才见了鬼气了。

那白发老者摇了摇头,道:“唉,你不想明言,那这恶人还是我来做,老况,我替你说吧,小友,今日一见,我们也算有缘,你过来栖岩寺之前如何不打听打听这栖岩寺的底细呢,你难道没听说过,我们老况是向不收徒的,不独是你,此前数十年来,曾有许多有志青年来此栖岩寺,寻他拜师学习翰墨,都被这老家伙辞以婉言,概莫如是,看来,你这个小娃儿是不能如愿了!”

此言一出,袁野如中雷殛,心神差点崩溃,一时大脑当场宕机,脑中一片空白,愕然瞪着白发老人,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为什么?”

是啊,他凭什么不收弟子?

那白发老人双手一摊,道:“许多年前,况和尚便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此生不收一徒,所以你……”言下之意,你这小心思注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袁野愣怔良久,才从震惊中清醒,这个消息令他太吃惊了。他强自稳了稳几欲失态的神色,脑海中却兀自混乱如麻,无数个念头一瞬间如洪水般奔涌而来,以至于千头万绪尽皆充塞于大脑之中,整个脑袋聚集着越来越多的思绪,仿佛要爆炸一般。

他不禁面色有些泛白,嘴巴发苦,运转失灵的大脑慢慢开始恢复工作,暗自思忖道,自己如此这般,煞费一番苦心,几度三番来栖岩寺,所谓何来,不就是想拜师学艺么。这个小小的要求竟然无法实现,难度怎么如此之大,难道就此付之东流,最后落得个空手而归。

这个结局,他能接受么?

这个终场,他能甘心么?

心头仿佛万丈高楼一脚踩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这也太意外了!他带着满怀的希望和憧憬而来,却意外收获了倾盆大雨,被浇了个透心凉,难道他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到301厂,这样的败局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袁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使劲抹了一把脸,振奋精神道:“即然大师立下誓言,不收弟子,那么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不过,我还有一个低微的恳求,请大师务必答允!”

“说来听听!”况大师未置可否。

“我想请大师指点一下我的书法之道,可以么,不求像师父教导弟子那般倾囊相授,只求大师在小子在学习书法的进程中,碰到一些疑难之际,指点一二,告诉我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就行。

况大师不为所动地道:“对不起,老衲恕难从命。”

他一口回绝了。

像袁野这样纠缠不清的青年人,老和尚见的多了。这一次答允你的一点要求,下一次你便贪心大起,得寸进尺,提出的要求更多,你们这些鬼伎俩,不要在我面前耍了,没用!

第二道沉重的打击不期而至,袁野心头咽下一丝苦涩,握紧双拳,咬了咬牙,依然不想放弃,诚恳说道:“大师,不怕你笑话,多年前,便便开始学习书法了,是跟着我的二哥学的,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之久。

说实话,我们俩学习书法没什么讲究,就是到书店买些字帖,照着临摹就是,可是这么些年过去,我们的大字却还在原地踏步,没有一丝起色,字帖上的要求,我们看的懂,却始终做的似是而非。

比如说那个‘一’字,起笔一个勾,收笔一个勾,还有横折的那个转折处,竖勾的那个小勾,我们做也能完好的做到,摹仿的十分完美,但实际上,我们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运笔的精妙所在,我们真的一窍不通,不明所以。

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类似这样的问题,我们遇到了很多很多,不胜枚举,我们也很苦闷,苦于没有获得正确的指导,苦于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宛如在黑夜中行走,分不清哪里是东,哪里是西。

那天我遇蛇受伤,差点丢掉性命,幸为大师所救,在栖岩寺意外看到大师居然精擅翰墨,只觉得这是上天赐下的机缘,让我得遇明师,就此存了一个心思,想向大师学艺,学得一麟半爪,也不至于盲人摸象般,苦无出头之日。

可惜大师为誓言所拘,无法收徒,我别无所求,再次恳请大师能够通融一下,让我能时时过来请益,能不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万望大师答允?”

言迄,双膝着地,以头触地跪了下去,给况大师叩了一个头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袁野实在不愿意失去,也许从此以后,再也得能碰不到这样上天所赐的大机遇,倘若于此时错过,他会一辈子悔恨不已,抱憾终生。

能得到一位书法大家的点拨,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小小的指点,那也强胜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依靠自已去胡乱摸索千万倍。也许在况大师的眼中,那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无足轻重,不足挂齿,但于袁野这个小子看来,却像点亮了心中的灯塔一样,指示他前进的方向,够他受用无穷了。

无论言语,还是姿态,袁野的身段都放的很低,非常低,已经跌落尘埃,连最后一丝尊严也丢掉,直接跪下求告了。

袁野心中已是悽苦一片,自已卖惨如斯,都给你老人家跪下了,你多少得高抬贵手吧。

看着少年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面前,二老目瞪口呆,都挓挲着双手,互相望了一眼,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们都没料到这小子是个狠角色,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脸皮像城墙一般厚实,两次遭拒后,还是死缠烂打,兀自不放,这般锲而不舍的狠劲儿,委实头疼的紧。

二老相视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坏小子跟橡皮糖一样,粘在身上,甩也甩不脱了。

况大师再也狠不下心来,将磕头的孩子拒于千里之外,他也有难言之隐,自已终究是个出家人,而出家人一向讲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这等绝情绝义的事情,他可干不出,平白伤了一个孩子求学的心,有干天和。

再一个,他也被袁野求那股奋力进取的求学态度而动容,也罢,看在他苦苦相求的那股劲头,提点他一下吧,不就是指点指点么,倒也不算破例。

况大师终究是菩萨心肠,道:“好罢,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以问我,我有时间就回答你,没有时间,你可以去问清风明月。”

言外之意,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但不要有过多奢求,至于寺中我家那两位小沙弥清风明月怎生教你,那权当我没看见,老和尚就不过问了,他们爱怎么教你,我管不了。

看来况大师终于网开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