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素来奉行张弛有道。
春秋两季,每月两次,朔望大朝。
冬夏两季,每月一次,朔日大朝。
除此之外,除非天子召见或者有事申请入宫觐见,天子是见不到了。
没错,天子取消了日常朝会,因为嫌弃浪费时间。
有那个天天起五更跑来宫里站队装哑巴的功夫儿,还不如让各官署都安心在办公室好好办事呢。
所以,以后就有事请求觐见,或者天子有事觉得该见谁,就下旨召见,没事儿的就别见了。
故此宫外又兴起了传言,说是若陶梧有异心,那恐怕就是塌天大祸。
当然了,鉴于近几个月天子行事严酷,根本不理会这些‘悠悠之口’,而在长安城横行无忌的左右金吾卫和京兆尹,因为如今因杀女而被抄家处斩发配的越来越少,从高门到蓬门,基本没什么太多特别想不开的敢虐杀女子,所以他们如今没那么忙了。
他们这‘悠悠之口’的传言,指望的可是天子听了就赶紧起疑心,疏远了十六卫才好,可不是让天子听烦了,找个辱上的罪名再抄一波儿家的!
故此连御史台都没怎么敢进谏。
霜降之后,天子移宫。
大明宫开始了冬时令。
上次狄鹏恺之事后,天子就将右领军卫将军萧瑾调入宫中,替姜赋远驻守禁苑。
右领军卫的练兵事宜,则拨给了禹诏复,十六卫改制已经完结,趁着冬天事少,各抽调部分,天子将整个禁苑猎场划给他们练兵。
天|朝立国最重要的,唯有耕与战。
本朝禁苑,五县之地,宽敞得很,天子规划之后,打算精耕细作,遍植天下植物,驯养各种动物,并在各州选址,推而广之。
太后将宫中大多数宫女和全部的太监都派往禁苑,陶梧抽调各卫,才算将五县之地的收成全部入库。
往年都没这么干过。
库房有些都是新搭建的。
谁让穿来的天子在粮食这个问题上,格外小气呢。
吃饱穿暖,是个大问题啊。
天子决定从今年开始,宫中朝中过年的场面,精简到,一次祭天,一次祭祖,一次大年初一大朝,其余就全免了。
天寒地冻的,大家都安心猫冬吧。
禁苑入库的收成,往年都是天子交给太后随便分赏处置的。
今年收成太多,太后留出宫中所需,又给十六卫正在禁苑修整训练的将士们分了大半,剩下的就在长安城门外,搭建起了流民贫弱之人过冬遮蔽之处,反正天子也不嫌难看,故此京兆尹有恃无恐,恨不得搭建出十里开外去。
禁苑中以后要精耕细作,自然需要极多的人手,京兆尹上就干脆从流民中登记招募,病弱或者太年长的,收去善堂养着。年长的干不了重活的,不论男女,招募去纺线去,做五休二,不图能纺出多少线来,就是白天手里有个摸得,省得聚在一起生是非,能干重活的,分开男女,男的去翻地修整、修建育种的温室,以及驯养家畜,女的去纺线织布,养苗育种,做四学一休二,每七天要有一天读书。不满十六岁的,六岁以上,一律每七天三天读书两天锻炼两天休息,六岁以下,统一开幼儿园照顾,幼儿园负责一日三餐,父母只需要早上交过来,晚上带回去,不带回去也行。
总之就是要让今冬衣食无着可能冻死的流民,都尽可能变成衣食有着的皇家雇员。
并且天子下旨意,全部皇家禁苑猎场,比照此办理。
冬令初一大朝,天子听六部迁民实边的进度,以及安南新收七郡迁民进度,还有京中乃至全国因获罪被查抄而土地充公之后,天子都将土地列为皇家禁苑,如今也逐步开始招揽流民登记户口,开始耕种。
就这样天子还心中不足,大朝上开始雁过拔毛,说起从今往后过年的仪式一律俭省,拿去施舍个粥舍个衣服被褥,也是善举。
众人看天子都俭省了,自然赶紧上行下效,生怕让天子发现他们过于奢靡,看不顺眼了,再找理由收拾他们。
比如贾家,贾母就终于发现两府奢靡太过了,不省不行,除了除夕祭祖和大年初一入宫朝贺之外,也不出门,也不宴客,就是初一和十五,两府各自设宴庆祝,并且招待一下年上归省的迎春。
省下来的用度,命贾琏送去城外,交由京兆尹统一调配。
当然了,贾府最近已经颇有些入不敷出,本来是做好了‘举债’过年的打算了。所谓‘省下来’,也不多就是了。
这么一改,倒是让凤姐松了一口气,再不用为过年发愁,除了意思意思捐出去的,还能打点一些出来给宫中的元春、宝钗、黛玉送一些,再给如今在万年县驻馆教书的探春也送去。
王子腾、薛姨妈那里,也是一式四份的给四个姊妹送了东西。
自从居怀恩主持左金吾卫以来,日巡夜巡的多了,时不时就往回捡人,有些送交京兆尹,有些送回了大长公主府,如今天子开禁苑安置流民,大长公主就将收留的那些老弱孤寡,也送了过来登记安置,看这边实在忙碌,想着自己冬日也无事可做,也不预备过年,儿子也不着家,干脆就留在了城外别院,每日替儿子和蒋昉朔分担公务。
驸马居仲颖镇守交州多年,这些安民事宜,公主都主持过太多次了,自然熟练的很。
右领军卫萧瑾萧伯伯,刻板起来,正好适合管理禁苑新迁入的这些流民。
禁苑中现在每天都有因伤人或是恶意毁坏等事被处以流刑的,但是总算不曾闹出人命。
好在宫女太监们,各自分开,也跟安置的流民分开,故此还不曾闹出大事。
就是有些越界过来抢宫女的,都被抓了,远远地流放去既不太平也十分贫瘠的蛮荒之地,有些越界过来抢太监东西还肆意侮辱的,同样被抓了,远远地流放去既不太平也十分贫瘠的蛮荒之地。
总之天子最喜欢的手段就是远远地流放去既不太平也十分贫瘠的蛮荒之地或者既不太平也十分贫瘠的边境之地。
国与国之间丛林法则那是没办法,民与民之间,还那么喜欢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么,那就送他们一程好了。
因为太监被欺凌,戴权还跟天子哭了一回。
后宫中已经没有太监了,前边这些,谁知道天子哪天也都撵了啊。
“朕将他们留在禁苑,就是因为怕放出去被人欺凌,就先在禁苑里安心的耕种识字,以后怎样,以后再说,学些本事,才好选拔安置。”
戴权听天子没有哪天就撵了他的意思,忙谢恩。
“朕不会赶你走的,你在朕身边,也好让朕及时知道,是否有人欺负了他们。”天子摆摆手让他想哭出去哭。
如今天子处理政务在麟趾殿,休息在温室殿,侍卫的值宿处,修建在温室殿和温泉殿,宫女太监的值宿处,则在麟趾殿北的幽园边上。
西宁郡王,天子将他安置在温泉殿侧殿。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因为陶梧不大情愿将西宁郡王安置的太近,天子不得不解释,“当初他主持安南一战,损兵折将,七千将士,其实大都是死在了权力倾轧和背后阴谋之下,如今碍着太上皇和皇太后,朕也不能杀了承勋给他一个交代,给死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他如今陷在极度悔恨造成的自毁倾向中,现在至少知道求生了,刚进宫的时候,根本就是打算好了一死以求解脱。”
陶梧听明白了。
因为极度的悔恨产生了自毁倾向,回王府面对仰赖他而生的人,怕自己承受不住会自尽,所以干脆病病殃殃的赖在陛下身边,仰赖陛下支撑他活下去。
天子很忙的……郡王您这么干可不太合适。
不过,怎么说呢,人在受到极大的伤害之后,很容易就会对那些极其强大稳定的生命产生依赖,这其实是人类自保的潜意识吧。
待在王府里当然很舒服,王府中人人以他为尊,指望他才能过下去。
可是,当人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和失意,惶惶不安的时候,最需要的是有强大的安全感来支撑,而不是被一群仍旧不停地向他索要安全感的人围在中间,伪装自己还可以撑得下去。
其实陶梧最开始就发现了,西宁郡王刚进宫时,的确有着很强烈的自弃自毁倾向。
然后,慢慢的,每天吃饭、睡觉、发呆、看书、歪在软塌上陪天子看奏折、听天子说笑话,看天下事如何翻转在天子的指尖。
天下仍旧是那个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天下,麟德殿里,时光平静的擦过窗棂,悠然而过。
这大概是他舒缓情绪慢慢恢复的方式吧。
就算在宫中处处拘谨、小心翼翼、心中也不愿意离开。
“前些日子朕让你陪他去温泉殿呆几日,就是为了找个借口让他离远点儿,看他恢复的如何了,目前看来,还不错。”天子满意的点头。
“陛下?”陶梧看向天子。
这叫还不错?
这么下去您两位就要一个被传果然昏君男女通吃,一个名垂佞幸史了!
“他最开始来的时候,比这差多了,至少现在他知道跟朕耍赖求生了,那会儿一心求死呢。”天子说完正经的,玩笑道,“反正朕的名声再差也有限了,快触底了吧。至于郡王,他现在顾命都艰难,至于名声什么的,在朕身边呆这么久还学不会不要脸这三个字,那真是太笨了。再说朕这三天,再次确认了一个真理:比起怀恩来,还是你们好欺负啊。”
陶梧怎么想也不觉得自己是被天子赞美了……
“咱们就别跟病人计较了。”天子笑道。
古代没有心理医生,他就勉为其难了吧。
其实他还可以把人送去居怀恩那里,就是恐怕居怀恩毕竟太年轻,未必有这个耐性。
陶梧被说服了,当即去修改了防卫布局。
怎么说呢,天子的意思其实大概是,西宁郡王身居高位,位高权重,还能从心里对那些枉死的将士有一份‘与子同袍’的情谊,也是因此而愧疚悔恨到自毁的地步,天子怎么都不会看着他自己逼死自己的。
想来等太上皇皇太后山陵崩后,忠顺王承勋,是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了。
陶梧对这个结果表示非常开心,所以决定以后对西宁郡王更好一点儿。
像陶梧这种统兵之人,最恨的就是前线吃紧,后方紧吃,前方拼命,后方算计要他们这些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