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隆冬季节的鹅毛大雪漫天纷飞的时候,京城各衙门官署,都放起了低温假。
天子说了,这叫寒假。
当然,必须维持办公的除外。
比如十六卫。
尤其左右金吾卫。
比如京兆府。
不过在这样的日子里,就连这半年忙疯了的京兆尹蒋昉朔,也是缩在官署里吃着烤肉喝着茶美美的宅着。
本|朝农业立国,最忙碌和最重要的不过耕战。
所以农时最重要。
冬天当然就成了最清闲的季节,本来会有很多庆典仪式之类的,天子嫌劳民伤财,绝大多数都免了,故此今冬有些衙门特清闲,比如礼部,以及司礼监,宗正,几乎所有涉及掌管仪式和庆典之类的官署。
连鸿胪寺都清闲了一部分。
不用主持那些番邦朝贺赐宴之类的事了。
天子明确的表示了自己舍不得蒋昉朔这么称职能干的京兆尹,所以蒋昉朔暂时是升迁不了了,故此只好加官进爵。
天子出手大方,直接就给了个一品威远将军的爵位。
这让蒋昉朔充分认识到,他是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载都不可能换个工作了。
唉。
不过想想天子看他一脸倦容,体贴的表示‘那咱们今年除夕和上元就不开宵禁了吧,给你们省点儿事。开宵禁的事,等到夏天再说,长安城夏天热了,晚上开上半个月宵禁,大家玩着也舒服。隆冬时节还是在家猫着好。’
蒋昉朔觉得天子肯定是故意的。
开宵禁半个月啊。
这是要明年夏天集中考验一下京城的治安吗?
不过反正,夏天的事就夏天再发愁吧,先过个能清闲些的冬天再说。
温室殿东面侧殿,有一面窗,一格一格的,都是选的尽可能通透的玻璃,窗边就是檀香木的一层软塌。温室殿内温暖如春,温室殿外也是落雪即融,化成水缓缓的从石子平台上往下边的花池中流。
落雪无痕,颇似江南。
天子此刻正跟狄鹏恺、程德训、还有怡远亲王承泽喝着茶打扑克呢。
这把天子第一,狄鹏恺垫底,然后天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你跟你的东胡美人学会跳胡旋舞没有?”
狄鹏恺一乐,站起来下了软塌,往地毯上一站,“还请陛下找个会弹琵琶的来。”
“去婕妤那里抱个琵琶来,还有箜篌,再拿管箫来,再将赋远他们找来,大雪天的,都先别忙了。”天子向戴权道。
等乐器到了,又略等了等人。
禹诏复抱了琵琶,姜赋远拿了那管长箫,天子让了让一边儿歪着的西宁郡王,西宁郡王没好意思,天子看向陶梧。
陶梧解了外袍,跪坐在箜篌边,向狄鹏恺道,“这么大场面,你可别摔了。”
“瞧不起谁啊?”
胡旋女,出康居,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狄鹏恺舞起来,风情豪迈,看的人移不开眼睛。
等到狄鹏恺一转起来,承泽已经禁不住开始尖叫。
“承泽也学学?”天子好笑的看着激动过头的幼弟。
“不,不了吧。”承泽憋红了脸,赶紧摇头。
“学学吧,来,朕教你。”看狄鹏恺舞过一轮,慢下来,天子将承泽抱起来放在地毯上,拉着他,一步一步教他踏乐而舞。
西宁郡王颇有些意外。
天子一直是舒缓安然的。
这么动起来,倒也,倒也纵情豪放,别具,风流。
承泽自幼养的安静,很快就累了,天子看他一身汗,仍旧把他抱到榻上去,众人才停了这番热闹。
本来要继续打牌,戴权突然来报,南安王府出事了。
天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偷得浮生半日闲。
果然是只有半日啊。
都凑不够一整天。
无奈的将乐器和兴头儿上的将军们都打发去营地里闹腾,自己转身去麟趾殿。
天寒地冻的,还不消停,真是的。
陶梧略有些担心,被狄鹏恺一把拉住,“行了,你就别管了,南安王府出事,怀恩肯定来了。”
陶梧想想也是。
左右金吾卫和京兆尹肯定得进来,自己也是多虑了。
刚才打牌的时候,狄鹏恺和程德训赢了天子不少吃喝玩乐的东西,天子说好了让他们去内府随便挑,内府开了库,众人看着库单,划了些酒肉吃喝,命人搬去左千牛卫的驻地营帐。
营帐中摆好了桌子,支起锅来,一边烤肉,一边炖肉。
一时天子命人送了好些笋藕蔬菜。
终南上中有行宫御苑,其中有温泉暖棚可以养这些。
还有好些新鲜的野味。
程德训看着一堆铁盒问是什么。
“罐头,陛下命人制的,我瞧着当军需挺好。”陶梧道。
程德训开了一盒,蜜桃的,再开一盒,还是蜜桃的。
陶梧过来挑了一个打开,红烧蹄髈的。再挑一个打开,熏鱼,再挑一个,蚌肉的。
“行吧。”程德训点点头,“看来这次南安王府事儿不大。”
这不,天子还有心情惦记他们吃没吃好呢。
陶梧笑了笑,没说什么。
平妃似乎认为她生了居长的两个皇子,天子一定不会把她怎么样。
就像这三十多年,太后甚至天子,都不得不忍了吴太妃、吴贵妃、甚至整个吴家直到如今。
也不知道平妃想没想过,当今天子是太上皇第七子,可不是居长的。
婕妤就算无子,也可以在最小的那几个皇子中挑一个。
太上皇元后无子,抱养的是太上皇的长子。
继后无子,抱养的是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天子。
所以平妃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坑狄鹏恺没坑成,转脸就敢弄个宫女过来构陷他。
过于有恃无恐了吧。
总觉得不太对。
理国公柳家,袭爵的是柳芳。
柳芙是天子的平妃。
柳茗是前左武卫中郎将,现任礼部侍郎。
柳芹是南安王世子妃。
禹诏复看他发呆,往营帐外摸了一把雪照脸糊过来,陶梧没躲,冷的一抖。
突然顿悟。
他想反了。
平妃就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们其实没多大希望,所以才无所谓的吧。
没什么继承大统的指望,就算恶形恶状了又如何,反正生了两个儿子,破罐子破摔,天子也要容情的。
看准了天子和太后的宽仁啊。
那岂不是要继续随心所欲的折腾他们这些禁卫?
所以下次天子真的再动心思要遣散宫中有子的妃嫔时,自己就不多嘴了吧。
即使是所有人中性情最温和的陶梧,内心也不愿意去维护一个随时任性而为不停地在诬陷摆布他们的宫妃。
只不过。
如果天子真的遣散宫中有子的妃嫔,也就意味着天子在明示如今所有的儿子,都不可能继承大统了。
陶梧倒是不担心别的。
他主要是怕婕妤压力太大不好生养。
对帝位传承不利。
但有万一——
算了,所以说还是得暂且忍下去吧。
唉。
“要不要捡几个罐头给那几位编修送去?”禹诏复端着热腾腾的食盒,突发奇想。
“人家差你几个罐头吃?再说了萧瑾那张死人脸,老子不爱看。”狄鹏恺想起萧瑾防他如防贼的嘴脸,哼了一声。
“嘛,就是因为萧伯伯会变脸,所以才要送啊。”禹诏复不省事的笑,抬手叫了禁卫过来吩咐道,“就说我,恩,不,陶哥,不对,就说赋远姜兄,这会儿在这边儿炖着肉喝酒赏雪呢,估计她们那边这么大雪也闲下来了,就给她们拿点吃的过去,别客气。”
“萧瑾惹你了?”程德训看他成心挑事儿,而陶梧也不拦着,好奇道。
“他倒是没惹我,不过呢,这老东西我最近越看越碍眼。”禹诏复声气中带着不满。
两个禁卫领命,拿些了罐头和一块鹿肉,就要过去,姜赋远道,“我也过去吧,你们自己去指定会被萧瑾拦回来。”
姜赋远又往火堆里挑出一个泥封的叫花鸡和两个烤乳鸽,都装好,围好斗篷,晃晃悠悠的带着禁卫去闯萧瑾在禁卫和宫女之间划下的天河。
“怎么回事儿?你们这可算是明着找麻烦了啊。”程德训道。
“那老不死的,你这会儿看他事事依从宫中禁令,还要严厉上几分,刻板不通情理,最是尽心尽力为宫女着想,显得就他最古板正经,兢兢业业的维护天子,显得我们都不正经不严谨了似的。这些我也就忍了,毕竟不是大事。但是,你知道他在关中练兵时候干了什么?”禹诏复咬牙道,“我接手之后,就觉得他练的兵太死板不中用,想着是他年纪大了古板惯了,好在没算太误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从新收拢训练。那天我随手查了查,发现在调入禁苑之前,右领军卫的记录有些不对,调去关中训练这些,因病遣返回乡的,比左右威卫上多,原因是伤寒且治疗不及时,愈后体虚,不适合继续训练。我就想知道是天气巨变还是水源不干净才会如此,我挨个去问,他们支支吾吾的,我以为是我接手日短,性子又不像陶哥那样,人人都知道很好,故此也没紧着逼问。”
“我怕他们因为水源不干净才病的,以后还会发作,陶哥最近有空,看我着急这事儿,就替我去问了,结果也没问出来。”
“还是那天怀恩进来,去营中找我,听我抱怨了一句,一直装傻的那些校尉就当场什么都说了。”禹诏复自觉很没面子,但是又不吐不快,接着道,“那老混账,因为我如此年轻就压了他一头,故此不忿的很,当初调他出潼关,让他去练兵,他也不知道哪儿听了消息,隐约知道我带兵去了安南,故此心中积怨愤慨,故意严苛作践,将许多兵练伤了,不能用了。天子将他调入禁卫训练,这老畜生才慌了,将伤兵一次全遣散回家了,然后造假记录,说是伤寒急病,还造谣说陶哥虽然宽和,但是太过偏心我,而我又少年骄纵,任性而为,被陛下惯坏了,发作起人来比他萧瑾狠毒多了,还说他萧瑾之所以如此严苛不讲道理,是被陶哥逼得,陶哥怕他们右领军卫多年松散,送到我手上不中用,误了我的事,亲自嘱咐了萧瑾,练死练残不要紧,一切有陶哥罩着。”
禹诏复越说越来气,火大的一拍桌子,把桌子拍裂了。
然后缓过劲儿,觉得自己太不沉稳,心虚的眼巴巴看着陶梧。
“这事儿也怨我,萧瑾虽然十五从军四十年没一分战功,可是兢兢业业的名声太好,陛下命我调整十六卫的时候,我就把他给疏忽过去了。”陶梧看着禹诏复的可怜样子,无奈的叹息道,“所以那天之后,天子也说,慈不掌兵,恩威并用才好,既然‘恩’已经用过了,也不算天子不教而诛,索性再命怀恩将十六卫‘威’一回。”
“他们怎么就那么信怀恩?”狄鹏恺哼道,“这小子名声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他在左金吾卫他手下那些校尉里,都未必有这么好个名声吧?”
“右领军卫上有些长安本地的,据说有继母恶毒,打骂不休,并且趁着男丁不在家,将他家里姐妹偷偷卖了,他家里姐妹逼不得已半夜宵禁时在坊间大声呼救,被怀恩夜巡时救了。”陶梧解释道,“怀恩的名声大概——”
恨他的恨不得食肉寝皮咒他下十八层地狱。
爱他的。
就是另一个极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