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氏怔了怔，转眼看着这些满身脏污、衣衫褴褛的少年们，见他们因为触及自己的目光，而忍不住瑟缩的肩膀和越发后退的身影，忽然便想起这些年那许多格外难熬的日子。

在霜儿醒来前的那几个月里，她甚至连一身可以替换的粗布衣裳都没有了，而父亲和弟弟们保命的役钱却是一涨再涨，天知道那段时日，她是如何的绝望和无助。

她自幼得父母宠爱，衣食无忧，及笄后嫁给武哥，又与他夫妻情深，人生的前十几年，日子一直和和美美，直到武哥出事，那些美好幸福仿佛一息间烟消云散。

正是因为经历过从云端跌入尘埃的痛苦，她越发比任何人都了解不幸的滋味。

这世间的苦难折磨，不自己结结实实挨上一遭，便永远不能知晓这其中的苦楚。

而知晓了这其中的苦楚，也方知易地而处，将心比心，是多么难能可贵。

是以，醒过神来的俞氏看着这些面容忐忑的孩子们，美丽的脸上绽放出一朵极温暖的笑容：“孩子们，快进屋吧！”

八个少年闻言齐齐抬起头，个个目光大亮。

俞氏复又上前，从靳霜手中接过老幺那只脏兮兮的小手，温柔道：“来吧，屋里正好有不少点心，你们定然会喜欢！”

老幺被她牵着，只觉得对方那只手好似春日里的暖阳，自己的手只被她轻轻一握，全身上下便像是包裹在一层暖融融的热流中，一时间竟觉得无比亲切。

眼见老幺任俞氏牵着，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另外七个少年便也忍不住抬脚跟了上去。

靳霜一家三口现下住的这间屋子不大，饶是靳安和靳霜两个还没进屋，当八个少年一起站在屋子中央时，整间屋子便霎时显得逼仄起来。

少年们眼见屋子里虽无甚摆设，妇人们也都衣着陈旧，可到底占了干净整洁，在瞧瞧各自蓬头垢面、身上脏污破烂的样子，不由都拘谨起来。

靳兰半坐在床榻上，近来因着一直困在榻间养病，倒是不觉练出一副好耳力，所以方才嫂嫂几个迎出屋时众人的对话都听的清楚，知道几个少年都是平素跟着靳安的孩子，也是身世可怜的。

她素来跟俞氏一样心软，哪能不知道嫂嫂和侄女的意思，是以一见他们进屋，便有些惭愧道：“难得孩子们过来，只可惜我这破身子不争气，竟到了现在也下不得地！”

靳霜站在门口笑嘻嘻接口道：“姑姑莫心急！李婆婆说过，您的病再有个三五日便也能下地了，到那时咱们这些活计可少不了您的份！倒不如趁着这些日子，光明正大偷偷懒！”

靳兰也难得俏皮道：“你这孩子，听这话是要给我提前摊派上了！早前还一再说要我安心养病，想来怕不是故意说来哄我的？”

靳霜忙正色道：“姑姑真真冤枉我，所谓‘能者多劳’，既是姑姑这样的能者，自然要多摊派些活计，要么哪里显得出姑姑的厉害！”

众人闻言皆笑出声来，几个孩子在这样笑声阵阵的气氛下也放松了不少。

俞氏看着他们，轻声问道：“孩子们，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八个少年又是一阵齐齐摇头。

靳安便从旁道：“娘，他们跟我一样，自小在这附近流浪，别说名字了，连自己多大都不知道。”

几个妇人听闻，看着他们的目光越发怜惜。

柳氏轻叹道：“这些年世道不好，这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

年幼失怙，孤苦无依，显然也是这些孩子心底最大的伤痛，是以少年们听了柳氏这句话，皆是面色黯然，最小的老幺更是眼圈一红。

靳霜顺势道：“娘，不如你帮哥哥们起个名字吧！”

众人也纷纷赞同，八个少年也不由把目光殷切的投注在俞氏身上。

其中老幺怯怯道：“太、太太……我们能跟着大哥一个姓吗？”

俞氏想到他口中的“大哥”是说靳安，有些不确定道：“孩子，你是想跟我们家的姓吗？”

老幺飞快点了点头。

俞氏看向其他少年，见他们也都满脸期盼的看着自己，似是都想跟着姓靳，怔了怔，不由把目光转向靳霜。

靳霜笑道：“娘，安哥哥的兄弟也是咱们的家人，既是一家人，自该是同一个姓氏。”

俞氏不免犹豫道：“可是，霜儿，咱们这样的身份……”

她们是性命捏在朝廷手上的罪奴，可谓朝不保夕。若是让这些孩子也跟着姓靳，说不得哪时一个不好，被她们牵连上，那就当真害苦了孩子们！

她虽只说了这半句话，但听在靳安耳中，想起之前在土坯屋里同靳霜的那一番畅谈，如今哪有不明白她的苦心，是以冲着俞氏郑重道：“娘，您顾虑什么，孩儿都懂！只我的兄弟们和我一样，不图这辈子大富大贵，只求有个真心疼爱我们的亲人、一个热闹温暖的家罢了！”

“倘若能实现这个心愿，便是明日死了又如何！总归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也算知道了有亲人疼惜的滋味，再不必像外间路边上的石墩子一样，孤零零、没人理会。”

屋里几个妇人听他这番话，皆心中触动。尤其俞氏，杏目中泪光点点，好一会儿，才一脸欣慰道：“好孩子，你既这样说，那娘也就不推辞了，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几个少年听她开口应下，个个面露欣喜，靳安更是“噗通”一声，直接带头双膝跪地，冲着几人大声道：“弟弟们，这是咱们的娘，赶紧给娘磕头！”

八个少年立即齐刷刷跪倒在地，和靳安一道，冲着俞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磕罢了头，少年们又齐齐冲着俞氏响亮的大喊了一声：“娘！”

俞氏眼圈微红，神情激动的连连道：“好、好，孩子们，快起来！”说罢，上前将少年们一一扶起。

老幺一脸渴慕的望着俞氏，声音中是克制不住的欢喜：“……娘，您给我们起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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