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未时。
环儿顶着太阳在演武场上扎马步,暮雪则被罚着站在那里默写《诗经》。
在环儿蹦出去不到半个时辰,秦弦就过来查功课了。
暮雪的字是秦弦手把手教出来的,一向很好。
环儿的字是暮雪教出来的,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当暮雪费尽心思去模仿环儿字迹写的难看时,在秦弦眼中,也一眼看出是暮雪的字。
这丫头,最近有点太跳了!
不但偷偷下山,还敢代做功课!那再过几天岂不是要造谋权篡位了?
上午的事才放过她,转个身,下午就又犯事。
秦弦搬来椅子和案台,沏好茶,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书。
至于午饭,秦弦还没有做,毕竟,本来阁子里就剩下三个人,结果两个在那里受罚,就剩秦弦自己也就没什么胃口了。
“暮雪姐姐……这要被罚到什么时候啊……”环儿委屈巴巴的道。
此时暮雪正站在那里一只手托着纸,一只手拿着毛笔小心翼翼的默写《诗经》:“这要看公子心情了……”
其实,环儿还好。不过是扎扎马步而已。
而暮雪就惨得多了。
站着写字没问题,问题是没有桌子,薄薄的一张纸只能托在手里。
托着纸写字没问题,问题是公子说墨迹不能透过纸沾到手上,所以执笔的手要格外注意。
手上不沾墨迹没问题,问题是公子说要默写全本《诗经》而且还要写的好看。
嗯……最大的问题来了,暮雪有点记不清《诗经》中是“郑风”在前,还是“齐风”在前了。
“你不是爱默写么,那就把整本《诗经》都默了吧,就按咱温玉阁中的那本《诗经》默。倘若内容稍有出入,今天就别想吃饭了。”
所以暮雪大气都不敢出,乖乖的拿着纸站在太阳底下默诗经,这一罚就过了半个时辰。
秦弦看了看天上依旧毒辣的太阳,又扫了眼站在演武场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环儿,来这里扎马。”
“喔!”
环儿虽然人小,但可机灵着呢,一听公子开口,就知道公子多半是心疼自己,说不定很快就要放过她,所以十分开心的蹦蹦跳跳的来到秦弦旁边的树荫下,扎起马步来。
“暮雪。”秦弦才唤了一声,暮雪就很自觉地走到秦弦身后,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站着去了。
秦弦的目光就随着暮雪的身影飘向身后,发现这丫头,头都不抬,一边写字一边找了一片比自己这里还凉快的地方!
她怎么这么熟练,是不是老早就找好阴凉的地方,就等自己开口呢?
不过,既然暮雪此时站的这么舒服,那他自然不会再折腾她。自然不会告诉她,在她经过时秦弦一眼就瞧见暮雪那张纸上,“王风”的诗默完,就去默了“齐风”,“郑风”的诗不知道被丢到哪去了。
嘿!让她被罚的时候还有心思找凉快地方!
又过了一个时辰,放在秦弦手边的纸也有厚厚的一小摞。暮雪每次写满一张纸,就悄悄打量秦弦的神情,见他每次看完她后都点头,心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自己不但手上没站墨迹,而且默的似乎也没错,那再过一会儿就不用受罚啦!
估摸着自己再有几首就墨完了,暮雪的嘴角便微微的扬了起来。
这时见环儿转过头疯狂的向自己使眼色,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像是会说话一样,想让自己为她求情。还不待暮雪有回应,秦弦便道:“暮雪写完了,你便休息吧。”
环儿听了精神大振,嚷嚷道:“暮雪姐姐,你要快点啊,环儿觉得自己再过会儿这双腿就不能要了!”
“嗯!”
天色渐晚,山间升起了淡淡的雾气,将整个温玉阁打扮的好似天宫仙苑。
暮雪刚泡好澡,换上一身漂亮的白色衣裙,清清爽爽的出了屋子,就被秦弦唤去蹲在炤台旁生火去了。
看着暮雪乖巧的蹲在那儿,想到她过一会儿又要被烟熏的脏兮兮的样子秦弦就想笑。
不行,得忍住,不然一会儿还怎么罚她?
秦弦一边切菜,一边道:“暮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下一句是什么?”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秦弦:“……”
这句接得好,直接把自己后边的话接没了。难道要强行说错吗?
不行,好噎,后边的话全哽住了!
暮雪全然没法现秦弦一脸肝疼的表情,专心致志的在那里添柴看火。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秦弦一字一顿道。
“哦!公子说的是‘子衿’啊,我还以为是短歌……”话说一半,暮雪忽然醒悟过来,猛地转过头,瞪着那双狭长的眼睛,怔怔的看着秦弦。
对,这就对了,秦弦就等着看暮雪这副绝望的神情。明明开饭在即,却发现自己吃不到了。
“嗯,怎么样,才想起来?你默的诗经,没有郑风。郑风二十一首,你一首都没默。”秦弦平静的道。
“哦……”
秦弦刚刚被堵的心情,现在一下就舒畅了。
“今次放过你了。”秦弦将切好的菜放到锅里,“想吃什么?”
“有什么啊?”
……
十年,许多都变了。
譬如,十年前飘摇的五阁六宫,如今已是江湖柱石。
十年前搅动江湖的二奇三老,如今也都不再行走江湖。
又譬如,十年前的温玉阁很热闹,十年前的温玉阁主十分喜欢凑热闹。
所以,那时他的生日,总会有许多名声鼎盛的江湖侠士来温玉阁为公子庆生。然后公子必然会酩酊大醉,睡个一天一夜。
但,十年里,有许多事没有变。
就像,暮雪总会为她的公子准备礼物。
只是从前她是小丫鬟,月钱不多,能送的也不多,再加上那时为公子庆生的人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送的礼物都不是她这个渔家女,小丫鬟能比的。
而现在,月钱也不多,但至少为公子庆生的,就她一个。环儿那丫头还不知道公子的生日。
四月廿八。卯时。
温玉阁的早上,不是很凉。
暮雪捧着画,提着篮子,一早就候在来到秦弦的屋外。公子快起来了,每天公子都是这个时候起来,然后准备早餐的。
“暮雪?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秦弦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响起来,给她吓了一跳。
“公、公子?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秦弦道:“嗯……昨晚睡不着,就在后山打坐来着。你等了多久了,冷不冷?”
“没多久,才刚到一会儿的。”然后暮雪提起篮子递到秦弦面前,“祝公子福禄安康!”
秦弦一怔,道:“我生辰?我都忘了……”
秦弦接过篮子,然后暮雪又将一副画卷递了过来。
“暮雪,你总要让我一个一个接吧……先进屋子,别着凉了。”
“喔。”
秦弦将篮子放到桌子上,掀开盖子,一碗热气腾腾的龙须面。秦弦看了眼屋外的天色,心中算了下时辰,暮雪的这碗龙须面,恐怕天没亮就开始折腾了。
“公子……那个,画,给你!”
秦弦接过画,缓缓展开——《暮春烟雨图》
暮雪悄悄地观察着秦弦的神色。她的公子看了好半天,然后又缓缓的卷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柔,嘴角抿着,看不出他到底是否满意。
“前几天下山,就是去买画?”
暮雪点点头:“那个……公子喜欢么……”
“我很喜欢。谢谢。”
……
暮雪很开心。走出秦弦屋子的时候,差点摔倒地上。
秦弦眼看着暮雪就像是完成了功课的环儿似的,一蹦一跳的出了屋子,微微笑了笑。
转过头,看着手中这副《暮春烟雨图》。
这副画,他很熟悉。因为在他的书房中,最里面的柜子里有一副同样的《暮春烟雨图》。
那副画,是他为了哄她开心,费了很大力气从丹青客那里磨来的。
那年,温玉阁中还有好多人。
那年,师父还在。她也在。
他的师姐,从小便一起长大的师姐。
韩轻语。
如果说那时的他除了剑和酒外,还有什么最喜欢的事的话,恐怕便是惹她生气了。
……
“嘿嘿,干嘛呢?”
“自己不会看么?”
“在看《楼兰记》啊!一起看吧!一起看吧!”
“走开走开!你早就看过了,别在这里打搅我。”
不由分说的把他推出屋子。
“哟!暮雪啊!真巧,来来,你去搬个椅子来,我给你讲楼兰的事!对对,就在这个屋子前!”
“走开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秦弦,你最讨厌了!!!”
……
“秦弦!你这坏蛋,偷吃我买回来的桂花糕,快给我从屋子里滚出来!”
“就不!就不出去!你咬我啊!”
“好!你不出来是吧!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晚饭就不带你的!晚上饿的睡不着,可别求我给你做夜宵!魏伯牙,你不许偷着给他送吃的!”
……
“你闭一下眼睛呗,就一下!很快就可以睁开!”
“就会作怪。要是你作弄我,看我饶不饶你!”
轻语嘟囔着,闭上了双眼。
睁开时,面前是一幅画——《暮春烟雨图》。
“!!!”
“嘿,甭客气!两个月的月钱,卖你,如何!”
“我去找爹爹看看是不是真的,若是假的!哼!”
“哈!怎么说小爷我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假的也敢摆在小爷面前?尽管拿去验!假一赔十!”
……
屋外虫鸣渐起。
看着手中的画,不知不觉就出了神。仿佛这些事就发生在昨日一样,历历在目。
秦弦回过神,看着手里的画,莞尔一笑:“这画也不错。”
当他收起这幅画后,嘴角的笑意渐渐没了温度。
有些时候,回忆中不全是美好的事,而对于秦弦来说,在数不多的温暖里,总会有不想记起来的事,紧随其后。
“魔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