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青暂停讲课，课堂上一下子陷入极致的安静当中，卢继凤也不写了，抬头看着黑板，一副刚才有认真听讲的样子，当然，她的左手依旧捂着自己的本子。

“大家认真听课啊，回头随堂测试的时候，依旧是前三名有奖励，进步最大的前三名有奖励——我刚才教的生词，同学们都有认真学习了吗？给大家两分钟的时间复习一下，我等会儿喊两个同学上来写一下，看看这节课的效果如何。”

同学们最怕这种情况了，一个个正襟危坐，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孩子们的眼睛紧紧盯着课本上的生词看，谁也不确定等会儿卢青会喊谁到黑板上写字，更不知道卢青会喊他们写什么词。

两分钟嗖的一下过去了，卢青喊上讲台的第一个同学是班长，第二个则是卢继凤，前者的成绩在班上是佼佼者，唰唰就写出词来。

卢继凤拿着粉笔，好久都没有划出一笔，刚才她没有听课，好半天才翻到卢青刚教的生词，她还没弄清楚读音，就已经被叫上来了。

底下几十双眼睛看着她呢，旁边的班长已经写完走下讲台了，她胡乱地落笔，随意地写了几下，就也下去了。

“两位同学，你们下去之后，自己对照一下课本，自己写对了没有。”卢青说完，又给了他们一分钟时间，这才继续讲课。

下课铃声一响，还不等她宣布下课，孩子们就已经热闹起来，卢青宣布下课之后就收拾课本要回办公室。卢继凤的座位靠窗，走在走廊上，她可以看到卢继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埋头在笔记本上写字，左手仍旧遮挡着本子，不给任何人看到。

卢青往前走出去几步，蓦地停下来，自己身为老师，她在课堂上不认真听课，自己是否有拿她笔记本看的权利？权利或许是有的，可这对卢继凤来说，或许会成为不好的经历。

卢青想了想，脚步慢慢退回去，在卢继凤位子的窗边站定，看着她写。卢继凤是坐着的，桌子相对于卢青来说是矮的，卢继凤遮挡的是前面，卢青是站在侧边的，所以，她看到了卢继凤写的一行字——歌词。

卢继凤感觉一片阴影罩在自己头上，抬头去看，只见卢青正好从她的窗边走过，目不斜视的样子，卢继凤很快收回目光，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字。

卢青回到办公室里，课本加重地放在桌上，顿时引起了陈原的注意。

“怎么了，哪个学生惹你生气了？”

“她在写歌词，不是我们时常听的那种流行歌的歌词，而是山歌的歌词，她还是没有放弃。”卢青有些气急败坏。

陈原听完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她……可能需要一个过程。”

“她在课堂上写，一点没听课，哪怕我让她到讲台上写生词，也改变不了她在课堂上的状态。”卢青喘了口气，被气得不轻，“我觉得她现在已经刀枪不入了，不管是得奖励还是丢脸，她已经完全不在乎。”

陈原轻拍两下她的肩膀，试图从肢体上安慰她。

卢青蹭地扭过头看着他，“我忽然想起来了，快开学的时候，她每天早上都来我家找我问作业，她说你交代的事情，她都会完成，说明她现在只听你的话，你去找她谈谈吧，没准她会听你的。”

陈原将手收回来，“哦，我会去找她谈的，你别那么大压力——诶，你之前不是不在乎她学习成绩的吗？怎么现在忽然这么在乎了？”

卢青冷笑，“比如你天天给一朵花施肥浇水，这朵花却忽然之间被一场大雨弄折了，你什么感觉？”

“好像是这个道理。不施肥浇水，也就对这朵花没有期待，不论它开成什么样，也不会失望，现在却不同了。”

陈原说着，看了眼时间，然后拿起课本站起来，“我去上课了，下课的时候就和她谈谈，你也正好去上五年级的课，暂时不用被她气到了，消消气，去见你可爱的学生们吧。”

给六年级的学生上课时，陈原几次看向卢继凤，发现她并没有在课堂上写什么东西，也很认真听课，完全不像卢青说的那个样子。

但是下课的时候，他还是主动找上卢继凤，“卢继凤同学，刚才你很认真地在听课，进步很大，老师为你感到高兴。”

“陈老师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多，我再不好好听课的话，岂不是让你很为难？”

陈原似乎理解了点什么，“你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吗？因为我希望你将来考出去了，能够多一种选择，而不是只剩下在山里种田种地这一条路。当然，将来如果有其他工作可供你选择，而你最终还是选择回家种田，也是可以的，我只是怕你到时候想出去工作，却不得不留在家里种田，你明白老师的意思吗？”

卢继凤垂头，又不说话了。

“我听别的同学说，你刚才在卢青老师的课上，被叫到黑板上写生词了，为什么你写错了呢？”

卢继凤将脑袋垂得更低，手指揪着书本的边缘，她当然不会告诉陈原自己没有听课。

“不管是什么考试，都是讲究综合分数的，你想想，如果明年你考试，数学考了九十分，语文却考不及格，还不是进不了尖子班？”

“进不进尖子班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啊，这代表着你的学习能力啊。你的学习能力强了，你可以选择尖子班，也可以选择普通班，这全看你。否则的话，你就是考不进去的学生咯。”

卢继凤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陈老师，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唱歌吗？这没问题的，布依族民歌是你们布依族的文化特征，你传承你们民族的歌曲是应该的，是值得赞扬的，但现在还有长辈在唱歌，你是学生，首要任务是学习，剩下的任务才是其他。”

卢继凤又不说话了，低头盯着课本看。

“卢继凤同学，一个人如果能有一个最贴近自己心灵的兴趣爱好，是非常难得的，我并不反对你学习唱山歌，平时你也可以去唱，但是在上课的时候，无论是语文还是数学课，老师都希望你能集中精力，其他的时间你想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谁都不会阻拦你。”

卢继凤虽然低头看着课本，可纸上的字于她来说都是模糊的，当她再抬头时，陈原已经走远了。

次日下午，放学之后，卢继凤飞快地回家，换了身新衣服之后就赶往十一奶家。九月初，寨子上的大人都在田里打米，远远近近都是稻谷打在福桶上的声音。福桶是用木板制成的，是长方体的，很大，里面至少能够容纳四五个大人，稻谷割成一抱一抱的，男人将其抱起来，挥动两条胳膊，让米穗打在福桶的转角处，稻谷就掉进福桶里面了，等稻谷满了，再一铲一铲地装进袋子里，扛回家里，一直以来，当地的人们都是这样收稻谷的。

卢青在院坝里砍柴，等会煮饭要用到，没砍两根，就看到打扮一新的十一奶和卢继凤从自家门口走过。

“十一奶，你们去做哪样啊？”

“去别寨走走。”十一奶说。

卢青快步走过去，“十一奶，是不是外寨的谁家邀请您去送亲啊？所以你把继凤一起带上？”

“是啊，晚上她不用上课，跟我出去别寨走走也是可以的。”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继凤能够赶上明早的课不能？送亲要唱歌通宵的，她要和您一样，一整晚都不睡吗？”

“她如果累了，可以去睡觉，主人家安排有床的嘛。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她们就这样走了，从始至终，卢继凤都没和卢青说一句话。

这天，卢青的伯爷和伯妈都帮家里打米，所以卢青很忙，要用大锅煮饭，一直忙到很晚才把晚饭吃了，之后妈妈让她拿葵花和花生出来炒给伯爷伯妈吃，每家都会这样的，只要家里有人帮忙打米，饭后可以没有花生，但不能没有葵花。

一直忙到夜深，卢青才躺到床上去，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卢继凤的事情了。

次日早上到了学校，刚好碰到陈原，她才想起卢继凤的事情。

“喂，跟你说件事，昨天晚上放学之后，十一奶带继凤去别寨当送亲婆了，十一奶人老了，当送亲婆倒是正常的，我只是好奇继凤这么小的年龄，去了做什么？”

“你没有阻止？”

“我怎么阻止？人家说不耽误学习，毕竟昨晚上没课。”

“那她今天会来学校上课吗？”

“不晓得啊，如果她昨晚和十一奶唱歌通宵了的话，今天即便是到学校来，还能好好学习吗？”

“来了。”陈原面对着学校门口，看到了卢继凤，卢青也扭头看去。

“精神状态看起来还行，先去上课吧，其他的等下课再说。”陈原道。

卢青点点头，与他一起走向教学楼，并未用异样的目光看向卢继凤，甚至于看她的目光，并没有比看别的学生的目光多。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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