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朝文武许安邦
作者:连山隐      更新:2019-08-31 03:34      字数:4629

那谢伯钦以医营生,与江湖中人多有往来,并不如何慌乱,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方巾,抹了抹额头的细汗,问道:“是哪位就医?”

韩询扶着马老汉过去。谢伯钦检查说道:“不碍事,脱臼而已。”一手扣住马老汉肩头,另一手提起他手腕,左摇右摆,前拉后送,老练地将脱臼接了回去。

云儿机灵地呈上一盒漆黑的膏药。

谢伯钦蘸着涂在脱臼处,宽慰道:“老人家身子硬朗,虽没年轻人恢复的快,最多四五天,便可康复如初。”

韩询谢道:“有劳师傅。席敬几何?”

谢伯钦摆手说道:“医者父母心,举手之劳,哪里用得着钱,倒是你们刚才得罪的那人,家里乃宣城有数的人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没事还是赶紧离开为善。”

韩询本要给付诊金,告辞而去,闻言道:“我们一走了之,那谢师傅你怎么办?”

谢伯钦迟疑道:“老朽一把老骨头,顶多让人出口气,量也不会太过为难。”言下之意,显是应付不来,只有听天由命。

倾城大大咧咧的道:“谢老头不用担心,要是敢来找你麻烦,看姑娘不打断他们狗腿。”

韩询怫然作色道:“你再要胡乱伤人,可别跟着我。”

倾城怼道:“你这没良心的,千方百计就想赶人家走,好一个人寻花问柳。”

她越说越是委屈,眼睛“眨巴”“眨巴”间,泪珠“扑簌”“扑簌”的掉落下来。

云儿在一旁只瞧得义愤填膺的道:“放着这么漂亮的姐姐,还去寻芳问柳,太……太也岂有此理了!”

谢伯钦斥道:“小孩子家,懂个什么?”向韩询作揖道:“小徒胡说八道,公子别往心上去。”

云儿嘟着小嘴,又是委屈,又是不甘的道:“这不是师傅你说的,做人得有始有终,怎么能够始乱终弃?”

谢伯钦喝道:“越来越没规则,回房给我抄写十遍《伤寒论》去。”

倾城跳起身来,骂道:“孩子又没说错,你罚他作甚?要不看你一把年纪,姑娘真要敲你几个响头,让你明白明白事理。”

云儿抢过去,张开双手,护在谢伯钦身前道:“姐姐要打的话,就打云儿。”

倾城道:“那个糊涂虫,你护着干嘛?”

云儿道:“书上说: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云儿作为弟子,怎么能够瞧着师傅受过,假装看不见。”

倾城道:“那你还又顶撞?”

云儿道:“书上又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韩询赞道:“小小年纪,不仅熟读经书,更懂尊师重道。谢师傅有此佳徒,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谢伯钦听他夸奖,脸上也是与有荣焉,轻抚云儿头顶道:“公子谬赞,只恐老朽才疏学浅,误人子弟。”

倾城感念他适先维护自已,心念一动,拉着云儿的手道:“小弟弟,快来谢过大哥哥。”

韩询愕然道:“谢我何来?”

倾城嫣然一笑道:“这么天资聪颖的孩子,放在这小小的医馆,能有多大作为?再说人家日后,倘若没能出息,岂不显得你有眼无珠?”

韩询明知她歪理邪说,可是逻辑周密,一时竟也难以辩驳。

谢伯钦老于世故,听他二人对答,知其来头不小,福至心灵的道:“云儿若是有幸,承蒙公子眷顾,老朽自当勤加督促,勿使兢兢业业,堂堂正正,不负所望。”

韩询骑虎难下的道:“就怕谢师傅故土难离。”

谢伯钦道:“老朽自打双亲亡故,四海为家,身到之处,即是故土。寓居宣城,那也只是因在城外拾得云儿,方才扎根于此。”

韩询蹲下身子,望着云儿道:“那云儿是想习武?还是从文?”

云儿昂首挺胸,雄赳赳的道:“只要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云儿都不介意。”

谢伯钦斥道:“小小年纪,大言不惭,可不惹人笑话。”

倾城又训道:“都说有志者事竟成,孩子志存高远,在你眼里怎么就成了大话?怪不得你这辈子,只能开间小小的医馆。”

谢伯钦虽一生未娶,不解女儿心思,也知眼前的姑娘,那是万万招惹不得,只有听而任之,方是上策。

韩询道:“人之事业,贵在专一,最忌旁骛,所谓贪多嚼不烂。”

云儿想了想,望着师傅道:“记得师傅曾经说过,小的时候打仗,父母被敌人杀害。那云儿长大以后,就当一名将军,保家卫国,替师傅报仇。”

谢伯钦老泪纵横,语无伦次的道:“好孩子,不愧为师养育你一场。”

云儿憨憨一笑,踮起脚尖,帮谢伯钦擦干脸上的泪水。

谢伯钦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动。因着半生漂零,而郁积的凄苦,霎时烟消雾散,暖洋洋的一片和熙满足。

韩询道:“若是谢师傅不嫌跋涉之苦,在下修书一封,举荐云儿到国子监就读。”

谢伯钦虽然身在草野,可作为臣民,对朝廷的机构,却也耳熟能详。

云儿若能入读国子监,可谓鱼入龙门,前途无量。

然而国子监作为朝廷培训人才的最高学府,择生条件苛刻无比,又岂是等闲可入?

倾城插口道:“就说你老糊涂,人家堂堂一个候爷,别说举荐就读,就是保荐为官,那也轻而易举。”

谢伯钦连忙拉着云儿跪下道:“原来是候爷大人,小民有眼不识泰山,失礼勿怪。”

韩询扶起他师徒道:“谢师傅不必拘礼。在下浪迹江湖,这候爷的身份,和你平头百姓,那也没什区别。”

倾城道:“那倒是的,人家瞧不顺眼,一样照砍照杀。要不是姑娘,你这候爷,也只能祈求下辈子投个好胎。”

韩询哑口无言。

马老汉打了一个哈哈,道:“老谢你这可是遇上贵人了。”

谢伯钦想起一事,脸色大变,道:“候爷万金之躯,以防万一,还是尽早离开为善。”

突然外面一个声音,寒声道:“撒完野就想走?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另一个声音道:“好你个谢老头,胆管伙同外人,伏谋我大哥,你这是长了几个胆子。”

倾城道:“我还以为会去报官,谁知搬来靠山。”点了点头道:“倒算识趣,要是报官,大水冲了龙王庙,可不白费功夫。”

谢伯钦低声道:“候爷小心,那杨龙虽然纨绔,可他两个弟弟杨虎杨豹,却是‘落花武馆’的弟子。”

倾城浑不在意的道:“什么‘落花狗馆’?有我们齐大侠在,若敢乱吠,照样打他个落花流水,稀里哗啦。”

她虽非有意叫嚣,可声音高扬,并没刻意节制,外面听的一清二楚。

一言甫出,外面顿时有如炸开的油锅,沸腾起来。

这个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口出妄言,污蔑我‘落花武馆’?”

那个骂道:“好你个狗东西,跑来宣城放肆,也不打听打听我师傅的来头?”

韩询道:“谢师傅,那‘落花武馆’的馆主,有甚来头?”

谢伯钦低声道:“听说是崆峒高足。我之前还合计着送云儿去学点功夫,一来强身健体,二来日后也不至任人欺凌。只是收费昂贵,一年得三百两纹银,不得作罢。”

韩询叹道:“听人家口气,想来平素跋扈惯了。一个九大门派弟子的徒弟,就这般气焰嚣张,师傅的威风,由此可见一斑。”

言尤在耳,“砰”的一声,关着的门板,被人踢破。

韩询不假思索,挥手一拨,将激射过来的碎片击飞出去。

又是“砰”的一声,左侧一面墙壁,竟被他扫出的木头,砸穿一个大洞。

若在平时,谢伯钦肯定心疼不已,但他既已下定决心,为了徒弟的前程入京,这点破损也就不放在心上。

从门外涌进来七八个人,除了被倾城驱逐而去的白胖男子杨龙外,其余人统一着装,银白靴子,青色劲装,束着皮革腰带,胸前衣衫上一左一右,绣着“落花”二字。

为首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趾高气扬的道:“杨兄弟,是谁欺负你?”

杨龙一脸讨好的谄笑道:“言师兄,就是那恶婆娘。”伸手指着倾城。

那叫言师兄的顺眼望去,呼吸不禁为之一窒,目光为之一滞。

其余人跟着望去,一个个两眼放光,呼吸急促,更有甚者,连口水都流了出来。

倾城喝道:“你们私闯民宅,毁人财物,如此目无法纪,难道就不怕官府治罪?”

众人醒过神来,一齐哄堂大笑。

那叫言师兄的整了整衣襟,彬彬有礼的道:“不瞒姑娘,在这宣城之内,我们就是王法。”说着伸了一个懒腰。

两个跟班弟子,自觉地跑去,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言师兄大刺刺的坐下道:“家师乃崆峒派南洞首座足下大弟子,武林人称‘落花手’谭明月,宣城‘落花武馆’馆主。”

依照武林中的规矩,他既报出师承,对方就算不客套一番,最不济也该说着“久仰”。

倾城却是全不讲究,点头道:“知道了。你的大名呢?”

言师兄道:“在下言覃,‘落风武馆’大师兄。”他本来有个外号,人称“腹中剑”,只是自知不雅,也就略过不提。

倾城道:“看言师兄少年英雄,仪表堂堂,不知来此有何贵干?要是找谢师傅医治,那可不巧,人家正准备迁徙。”

言师兄道:“在下今日恰巧上两位杨师弟家过府拜会,闻说杨兄与一众家丁,在谢师傅的医馆被人欺负。我辈武林中人,替天行道,路见不平,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倾城道:“难得言师兄侠义为怀,正好帮我主持公道。”

言师兄正气凛然的道:“姑娘请讲,在下自会为你做主。”

倾城淡淡的道:“小女子路过贵宝地,陪车夫前来求医,孰料遇见你哪位杨兄的家丁,狗仗人势,言语轻佻,还动手动脚。姑娘一时义愤不过,就出手帮言师兄教训了一下。”

她所言倒也不假,只是略过自己撞人在先,顿时由施暴者变成了受害者。

杨龙破口大骂道:“好你个臭婊子,颠倒是非,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就想开脱?”

他本来还要说上几句狠话,只是骂不几句,上气不接下气,只得作罢。

适先踹门的那人,在一旁劝道:“大哥稍安勿躁,有大师兄在,定让你出尽胸中恶气。”

言覃侧过头去,脸色冷峻的道:“杨兄,不是言某说你,自己家丁不加约束,已经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还出口不逊,骂起人来?”

杨龙不期他突然翻脸,张口结舌,直把一张脸,憋的白里透红。

那喊“大哥”的三弟杨豹,和一旁的二弟杨虎,两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言覃回过头来,脸色和熙的道:“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倾城道:“萍水相逢,姑娘的名字,说了怕是言师兄也不会记在心上。”

言覃叹道:“说来不可思议,在下第一眼看见姑娘,就觉得姑娘的脸,就是那在千年幽幽的梦里,反复对我微笑的脸。所以今生相逢,总也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惚,无法一一诉说。”

他口才便利,这一套说词,也不知对多少女子说过,可谓屡试不爽。

倾城抿嘴笑道:“言师兄油嘴滑舌,可不知有多少姑娘遭了你的殃?”

言覃干笑道:“不瞒姑娘,言某人虽不敏,等闲的女子,却也瞧不眼上。惟独对姑娘情难自禁,这可能就是常人所谓的缘分吧。”

倾城腆然一笑道:“那是言师兄青眼有加。”斜睥着韩询道:“不像某些木头人,生着对眼睛,和瞎的一般。”

言覃作揖道:“请恕在下唐突,姑娘若是不弃,不妨到敝馆一游。”

倾城道:“是什么繁华去处?姑娘可懒得跑。”

言覃道:“敝馆虽然简陋,可与‘古北楼’毗邻,坐拥‘敬亭山’,此两处皆乃宣城胜地。”

韩询在一旁听她两人言来语往,郎情妾意,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一脚踢向那张凉床。

他心中恼闷,这一下积郁出手,力道极劲,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面本就破损的墙壁,雪上加霜,轰出一个大洞。

断砖碎瓦,“哗啦啦”的下雨一般,好在房屋结构甚牢,倒也不致就此倒塌。

倾城讶然道:“好端端的那张凉床得罪你了?”

韩询气急败坏的道:“人家花言巧语,一看就不安好心,难道你真要前去。”

倾城本没打算前去,待见韩询醋味甚浓,当即改变主意道:“既来宣城,那两个地方,可不能不去。再说言师兄英武不凡,正气凛然,怎会不安好心?”

她转向言覃,笑语盈盈的道:“我这同伴初涉江湖,诸事谨慎,以至草木皆兵,言师兄可别往心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