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春,春光虽媚,日已西斜。刚才还悦耳动听的鸟唱虫鸣,此时在方兴听来却像是讥讽自己。三步两步,走到了小溪边,俯身洗了把脸,冰凉的溪水倍是提神,方兴不由起一个激灵,茫然地看向远方。
“我可能不属于这里吧!太岳山神,为什么爹不带我离开这鬼地方呢?”
不远处的太岳山兀自耸立着,丝毫没有理会方兴。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苦口婆心劝自己父亲,希望能搬离这个没有前途的小村子。不过如果真搬走了,方兴也觉得割舍不下他的茹儿。
说起这赵家村,家家户户以牧马为生,当时天下农耕为本,赵家村的牧马产业确实另类。不过赵氏人不以为异,一百年前,赵氏的祖先正是因为擅长牧马和驾车,成为大周的英雄,也因此被分封在赵邑,赐姓为赵。
“他们是赵氏,我们是方氏,我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方兴坚信,自己的这个理由非常充分,但是每次都被父亲拒绝。
或许,因为父亲是赵家村英雄的缘故吧!
赵家村出良马,经常遭附近的赤狄部落觊觎,起初村民们奋起反抗,却屡战屡败。直到“外人”方武的到来,因他智勇双全,才让赵家村苟存至今。
赵家村特此破了排外之例,邀请方武定居,成了赵家村唯一的外姓人。当时,方武带着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那便是方兴。
“也不知道是父亲离不开这村子,还是村子离不开父亲?”
方兴突然没心情自言自语了,他神情凝重、诡异,眼睁睁地看着太岳山下的一片森林。
那是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早已沉睡万年。每当夜幕降临,森林上空都翻涌起浓浓黑雾,就像个巨怪盘踞其上,吞云吐雾,恐怖异常,令人毛骨悚然。
方兴知道,自己眼前的这片森林,乃是赵家村的绝对禁忌,人人闻之色变。村子里的长老和巫师都说,这片森林是被怨灵诅咒过的地方——大凶!大邪!大恶!
恐怖森林不仅黑雾环绕,据说还有一只专吃人内脏脑髓的老彘王。
彘者,野猪也。彘林,便是赵家村人给这片森林起的名字。
“赵家村,哼,真是个鬼地方!”
眼看着彘林上空弥漫的黑雾越来越浓,方兴转身便往小山坡下走,头也不回,脚步渐快,径直往赵家村的方向赶路。
方兴越想越怕,从快走变成小跑,再后来,就是撒腿狂奔了。不一会便大汗淋漓,只不过,一大半是冷汗——
“活见鬼!”方兴心下大骇。
眼看着赵家村口就在不远处,但是不知何故,任凭自己怎么跑,却都跑不到头?
幻觉?还是彘林里老彘王的妖术?
细思极恐。
腹中饥饿,加上奔跑的疲乏,方兴找了一块大树,靠坐在树下暂歇。略微镇静了一些,他便迅速扫视四周,企图重新找到回村子的路。
忽然,隐隐约约,听到树后有人声,像是有两人在交谈。
方兴心下大喜道:“有救了!应该是村里人,赶紧去问问路。”
可是听了几句,发现口音十分陌生,说的话自己竟一个字也听不懂,顿时起了疑心。微微探头,不看则已,一看惊人,瞬间觉得血凉了半截。
毡帽,兽皮,披发,左衽——正是异族的胡服。
“赤狄人!”
方兴赶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这才没有发出动静。
虽说方兴平日里对刀枪剑戟没有兴趣,但他自诩绝非胆小如鼠之辈。可每当他听到村民们哭诉赤狄人来袭、烧杀抢掠的故事时,方兴都心有余悸。更何况,如假包换的赤狄鬼子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隔!
方兴的脑子飞速运转,思索对策:“这两个赤狄人鬼鬼祟祟,想必是斥候无疑。他们能深入到这里,恐是绕过了赵家村设在前方的岗哨。”
自己常常听父亲说起赵家村的防务,耳濡目染,此时分析起来,心里也自觉几分有数。接着又琢磨:“赤狄突然派斥候前来,怕是又打算对我赵家村不利了!算算时日,前月村里的确产了一批幼驹,不日就可出栏,运送到赵氏宗主那里。呸,是了,贪得无厌的赤狄鬼子,又想来做无本买卖!”
两个赤狄斥候显然没有发现身后的方兴,见自己还未暴露,他忐忑的心稍稍放下。
“不知这两个赤狄鬼子意欲何为?我不妨静静观瞧,到时候好告知父亲敌情。对了,还有赵叔,我要是立了这一功,定叫他和茹儿刮目相看!”
想到茹儿,方兴心头一热。他此时心中有了计较,也不急着逃离,隔着数丈,小心跟随。
比起这两个呆头呆脑的赤狄人,黑雾弥漫的彘林显然更让方兴担心。
“要是他们进林子,我是跟还是不跟?”方兴心里忐忑不安。
好在两个赤狄斥候也一直在彘林外徘徊,并未进林。只是偶尔怕行迹暴露,在彘林边缘找棵大树隐蔽片刻,等到确认安全之后,才又蹿出身来,躬身向前。
方兴瞧在眼里,看他们时而紧张兮兮,时而东张西望,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也许,赤狄鬼子也知道咱赵家村的厉害!毕竟,他们来的次数也不少了,始终没占到什么便宜。”
跟了一阵,眼前出现一片桑田——这是方兴熟悉的地方。
赵家村水土肥沃,植被茂盛。如果说村外的草地是男人们牧马的好去处,那这片桑田就是村里妇人们的宝地——这里的桑叶肥嫩,以此为食的家蚕也能吐出质量上乘的蚕丝,编织成丝布之后,可以到附近诸侯国的城邑里贩个好价钱,是村里的又一大经济来源。
两个赤狄斥候一路走走看看,终于在桑田和彘林的交界处停了下来。
他们找到一棵歪脖树,取出石铲,在树下挖着。不一会儿,其中一人取出一个包裹,放到了刨出来的坑里。
方兴仔细观察,这树长得着实奇怪,和周边的大树都不一样——歪歪扭扭,盘根错节,说不出来的丑陋。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人把土填回去,重重地踩了几脚,又放了几个石子做记号。
方兴心里暗喜:“一会等你们撤了,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们藏的是什么宝贝!不管是什么,肯定没有好事。”
眼看这两个赤狄斥候大功告成,转身离去,渐行渐远,方兴心中的大石头落地。
刚打算前去树下一探究竟,突然方兴觉得身后一紧,像是被利刃抵住后心。
“完了!看来自己还是被那两个赤狄鬼子发现了!我命休矣!”
方兴双眼一闭,万念俱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这回不仅立功没戏,小命还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外。
等了许久,却只听得身后传来“吭哧”、“吭哧”的怪喘。
“这赤狄鬼子花样还真多,不来个痛快的,瞎哼哼啥?莫非……”
方兴转头一看,魂飞魄散——自己身后哪里是什么赤狄鬼子,原来是一只身形硕大的野猪,其丑无比!
刚才抵住自己后背的也不是什么刀剑利刃,而是野猪那锐利的獠牙,耀武扬威着,在夕阳照射下狰狞异常。野猪的双目充血,红得吓人,正用前蹄刨着地,嘴里哼哧着,看样子随时准备对猎物发起冲锋。
显然,方兴正是它的猎物。
等死吗?当然不能!方兴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求生的本能让方兴动如脱兔,反观那野猪倒是好整以暇——时而大步冲刺,时而缓步慢踱。仿佛,眼前猎物的屁滚尿流,能让这孽畜充分享受追逐的快感。
方兴发了狂似地拼命狂奔。他脑子一片空白,仅存的那一丝理智告诉他:只要能活着穿过了这片桑田,尽头便是村子口,自己的小命就算是保得住了。
只可惜,他的如意盘算显然落空了——
方兴光顾着躲避野猪,竟把刚才那两个赤狄斥候忘了一干二净。事实上,赤狄鬼子的凶恶又哪里在野猪之下了?
那二人并未走远,早把身后的动静听得真切。搞清状况之后,当机立断,拦在方兴逃命的必经之道上,待方兴奔向桑田之时,弯弓搭箭,要射他个透心凉。
“嗖——嗖——”
两支利箭离弦而出,直奔方兴面门而来。
方兴暗叫不好,万幸身手还算敏捷,赶紧一个急停,总算是刹住脚步,险些摔个趔趄。他顾不上剧烈转向带来的脚踝剧痛,赶忙转身,拔腿往反方向继续狂奔。
相比之下,野猪块头不小,惯性倒大,一时间刹不住车。又冲出数丈之后,它才勉强转得身来,调头继续追赶方兴。
与此同时,两位赤狄斥候也紧跟在后,追将过来。
“见鬼!这天杀的野猪怎么就盯着我一个猎物逮?赤狄鬼子就不是猎物啦?眼瞎吗?赤狄人皮糙肉厚不好吃吗?”
方兴叫苦不迭,心中问候了野猪的祖宗十八代。无奈,他此刻除了疲于奔命又能如何,可谓哭天不应、叫地不灵。
度秒如年间,眼前依稀出现一片树林。俗话说急中能生智,此刻方兴只有一个念头——林子里有树!我若上树,野猪只能望树兴叹了!
就这样,方兴义无反顾,一头扎进林中。
不过,方兴显然失算了,他想象之中的这个完美的逃跑计划,却还是失了计较。
这个林子可不是一般的树林,正是彘林——那个方才他还唯恐避之不及的恐怖森林。
何谓彘林?自然是野猪出没之林。那么身后的这只野猪,无疑是主场作战。轻车熟路,更加紧追不舍。
倒是那二位赤狄斥候,已然不见了踪迹。想是笃信这仓皇少年必然丧生野猪獠牙之下,倒也省得浪费箭矢了。#####【正史】赤狄,亦作赤翟。是狄的一个分支,血缘结构复杂,以衣着尚赤而得名。主要活跃在山西省,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春秋时期,经常和晋国发生摩擦。【本作】赤狄是商朝北方强大方国鬼方的遗孓,以隗姓为主,设定为此时北方最强悍的游牧部落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