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城市局，清晨八点整。
各科室工作人员已经开始陆续到岗，行政办公室的后勤人员小孙打了个哈欠，扛着新的桶装水往韩局长办公室送，一推门才发现他们韩局已经沏好了第一杯茶，正神色凝重地打一通电话。
办公室里的座机电话有点漏音，小孙半跪在地上撕桶装水的包装，等到韩局挂断电话，小孙连忙把空桶放在一边，举起自己随身的小本，预感局长可能有话要说。果然，韩局冲他比了个手势：“去叫左江过来。”
小孙抬起头：“韩局，现在叫过来吗？”
韩局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左江刚坐到办公室，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就被叫到韩局的办公室了。
气氛有些尴尬，左江摸了摸下巴，讪讪地笑着，韩局难得没有发脾气，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左江将整理好的案卷资料以及相关的笔录、证据等等都交给了韩局。
左江做了些简短的汇报，然后便要起身离去。宋局长却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嗯？”左江重又坐好，“您还有事？”
韩局长把宽厚的身体靠向椅背，说：“我没事，但你应该有事。”
左江的目光闪动了两下，最终却转头看向窗外，什么也没有说。韩局长默然看了左江片刻，又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什么不提出来？”
左江把目光转回，苦笑道：“我不想知道，因为我恐怕无法面对那些答案。”
韩局长点点头，表示理解：“你在我手下的时间不算短，因此我对你还是比较了解的。你的优点很明显，软肋也同样明显。”
左江叹了口气，又问：“我可以走了吗？”
“不。”韩局长却再次阻止了他，“我必须解开你心中的那些疑问。”
左江“嘿”了一声，他无辜地看着自己的领导，不知对方为何要如此为难自己。
韩局长抬起右手冲对方指了指，“据我们在季氏集团工作的线人发过来的消息，季氏的总裁季怀远就曾经在美国做过换肾手术。”
左江皱起眉头。
韩局端起桌面上的一杯热茶，捂在手里却不急着喝，同时用低缓的语气开始讲述:“季怀远今年二十八岁，有在美国留学的经历，于三年前回国创业，而他成立的季氏集团更是樽城的龙头公司，但是我们警局一直会收到匿名群众的举报，控诉季氏集团的违法违规行为。这些举报信引起了公安机关的重视，当时我们就在季氏集团内安排了我们的线人，但是三年下来也并没有发现违法违规的行为，但我们对季氏集团的监控并没有就此放松。”
说到这里，韩局长稍稍停歇下来，他把手里的茶杯托起来小啜一口，在品味那缕苦香的同时，也在回味着当年的那些风雨岁月。
等那口茶悠转入喉之后，韩局长才又继续说道：“而我们最新得到的这个消息就是季怀远很有可能就是吴牧。”
左江感到意外，又觉得有些事情是在情理之中，十年前叱咤樽城的吴阳，现在樽城龙头公司的老总季怀远，似乎一切都在冥冥中指引他们。
韩局长冲左江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又隐藏着极深的寓意。然后他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那茶已经凉了许多。
“你是搞刑侦的。”韩局长将茶水“咕嘟”一声咽进肚子里的同时，又开口说道，“你的工作很难，一般人难以胜任。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你的工作却又很简单。你接手案件、破案、抓住罪犯，一切按部就班，你不需要去解剖复杂的社会，也不需要去打理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
“是的。”左江并不否认，“混社会，搞人际，这些并不是我的擅长。”
“但是这次你和季怀远的交锋很有可能是你警察生涯的一个突破，面对这样卧薪尝胆的敌人，你可不要放轻警惕心。”
左江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他没有直接驳斥对方，只是反问：“季怀远难道就一定会是敌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局长盘弄着手里的茶杯，沉吟说道，“我干了半辈子的警察，在局长这个位置上也呆了八九年了。有些事情我年轻的时候看不清楚，现在却是一目了然。如果把整个社会比作一个人体的话，你，一个刑警，你知道你的角色像是什么？”
左江摇摇头。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在片刻之间赶上对方半辈子的思考，他只想洗耳恭听。
“你是一个外科医生。”韩局长眯缝着一双胖眼看着罗飞，“你在治疗这个人体上已经溃烂的伤口，甚至用手术刀去切除掉某些严重病变的部分。这项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没有你，整个社会很快就会病入膏肓，直至一命呜呼。”
左江静静地听着，思绪却飞的很远，如果说季怀远就是吴牧，而他第一次见到南桑的时候就是在季怀远的公司，那是不是说南桑向他隐瞒了季怀远的真实身份，还是说……他们其实是一伙的？……不，这样的结局，是左江最不能接受的，他无法想象，……不，说好的，他要相信她的……可是事情的发展让他有些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
左江再一次见到了季怀远，这一次左江的心情是复杂的，甚至可以说他有些紧张。
不过他很快便凝住心神，在季怀远对面的客椅上坐下。
“左警官。”季怀远上下打量着罗飞，然后他略一点头，算是行了礼数，“你好，咱们又见面了。”
“你好。”左江也端坐在椅子上，同样仅稍稍点了点头。
左江突然问：“怎么今天没有见到季总的那位得力兄弟？”
季怀远有些意外，挑了挑眉，金丝框眼睛挡住了他眼睛里面的光芒，淡淡地说：“哦，他出去了。”
左江也没在意，突然身体凑近，神神叨叨地说：“季总知道十年前的一位人物吗？”
“哦？”
“吴阳。”
“听说过。”
“哦？”左江看着季怀远的表情，一时间也有些奇怪，然后他又问道：“十年前的吴阳被杀案你不知道吗？”
左江也不在意季怀远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当时那可是省城警界的一段传奇。当时我还是省警校的学员，这起案件一度是整个刑侦专业的谈资，但是最可惜的是这个案件至今没有被侦破。”
季怀远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笑着，似乎左江讲的那些对他毫无意义。
左江继续说：“不过吴阳这个人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在樽城叱咤风云，到死了，身边却连一个人都没有，”左江一直在盯着季怀远脸上的神情，想要从他的细微表情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他继续说道，“你觉得呢？吴牧先生？”
听到“吴牧”两个字季怀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不怒，不喜，他说：“是的。”
是的。竟然是的。果然是的。
坐得久了，顾惟仁觉得腿有点儿酸。雨季要来了吧，他身上的伤疤又开始折磨他。他听着季怀远的回答，手臂抱在了胸前。
“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听到左江的这番话，季怀远脸上竟难得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这段往事也是他生平最为隐秘的事迹，同时也称得上他人生旅途的转折点。而现在又有人提起了曾经的那个他，提起了那段往事，令季怀远心中漾起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满足感。
左江没有隐瞒，说：“我们也是刚刚得知的，你隐藏的很好。”
季怀远笑了笑，说：“谢谢夸奖，我就是吴牧，吴牧就是我，可是那又能怎么网呢？对你们侦破案件有帮助吗？”
左江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季怀远如此坦荡地承认了他的身份，那他们接下来又能从他的身上得到他们想到的什么线索呢？季怀远只是隐瞒了他的身份，可是他的行为并没有触犯法律，他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在左江陷入沉默的时间里，季怀远却突然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和南桑的关系吗？”
左江并没有听南桑提到她的过往。所以左江咋听对方这么一说，不免有些诧异，他愣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你什么意思？”
季怀远静等着左江听到他的话的表情，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一个略微惊讶的表情过后，左江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情，甚至不等他的话，就继续说：“我不需要知道桑桑的曾经，我只知道她的现在和未来都是写满了我们两个的名字，谁的人生中都难免碰到过几个不如意。”
左江转了身，他拉开办公室的门。
而此时坐在办公室的那个“不如意”叫住了他:“左江，”
左江停了一下。
“有危险，和她在一起就好了。”季怀远说。
南桑要的，也许只是和她一起度过难关的力量。而不仅是一个只会拖着她的手往前走的人，就算是，他深深的爱着她。爱着她。这个判断，令他心头的痛楚加一点，再加一点……痛过之后，应该是安心吧。
门在他面前合上。刚刚透过来的光线迅速的消失了。
季怀远觉得累。
那短短的一段时光，记忆里，一片又一片的阴雨，灰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