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战役”过后的一周后,我们最痛恨而拒绝的事情--雨季,它终于还是来临了。
那是在行军的路上。起先还是艳阳高照,灼热的光线轻松刺透了衣物,晒得皮肤炸裂般的疼痛。我们风尘仆仆,大汗淋漓--不,根本没有汗,因为我们极度缺乏制造它们的水分,而之前出的汗则全都变成了一片片白花花的盐板,在衣服上凝固。
我们的水壶基本上都空了。而距离我们的目的地,至少还有十公里路。其实在我们经过的路上,并非没有水源。但在当地人刻意的污染和高温的发酵下,水面是粘稠的绿色,散发出一股污浊到令人作呕的恶臭味儿。即使是再干渴不过的人,对于它们也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欲望。
我站在没有一丝微风的路上,抬起手遮住眼睛上的强光,勉强观察着前方的景象。尘土飞扬,看来其实还是有一点风的,只是在阳光的作用下,它们已经全都变成了热流,非但无法使人清凉,还只能起到反作用。我叹了口气,继续带着队伍向前赶路。
“大概还有五六公里,大家别停下来,一鼓作气走完。”我故意把距离报短了一半。我感觉我的声音沙哑而奇怪,大喊时,声带则撕裂般的疼痛。水。我只盼望着水能够快点到来。
但在我内心深处,却完全不愿下雨。战事已经受阻了。如果真的拖到了雨季,我们的攻势只能受到更加严重的阻碍,陷入到更深的泥里去。
眼下,我们陷入到了炽热干渴之境。然而,我却又不希望能够迅速、直接拯救我们的事情出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这是矛盾的心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每个人在一生中,大概总能有产生这种心思的时候。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最不愿发生的事情来了。
起先只是手上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一丝冰凉的湿润。我心里一颤,抬起头,太阳不知何时早已没了影子。但阳光的热量依旧穿透所有厚重的云层,因此没有人发现这一点。但在我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以后,我再没有感受到第二滴水的降落。
我低下头,继续闷不做声地向前走着。
第一滴真正意义上的雨,就是在这时坠落的。
在你全神贯注,等着你十拿九稳的预感成真时,它往往不会就此来临;而当你放弃继续等待时,它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来势迅雷不及掩耳。这就是我们在生活里常见的事儿。
只是一瞬间,所有人就被浇透了。连一点过渡的时间都没有,这场大雨直接进入了最高潮。所有人不可避免地欢呼了起来,享受着这一刻--除了我。
该来的总会来,我们也只能继续面对。
…………
在雨天的森林里,枪火的声光闪烁作响,但本应喧嚣、嘈杂而刺眼的它们,被彻底淹没在天空上雷电的怒火之中。大自然的威力和人类力量的差距,在这一刻彰显得淋漓尽致。我因为激烈的运动而大口喘气,吸入的大量雨水使我无意间被呛到,呼吸开始杂乱。在这狼狈的瞬间,一个炸雷打在据我十米外的树冠上。那巨大而枝繁叶茂的大树一下子炸了。枝叶的烧焦味几乎在瞬间传进我的鼻子,火光冲天,即使是这般的大雨,也无法将其浇灭。
…………
在飘雨的城市里,又一次巷战正在激烈发生。现在,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这种狭窄的地方搏命了。密集的子弹从旁边的大楼里不断射出,简直如同是在这滂沱大雨之中,掺杂了无数金属的炽热雨滴。呼。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这就是敌人的火力,这就是这场战争带给我的感受。我已经产生了厌战情绪,这点我心知肚明。但我努力压制住这些“懦弱”的想法,我继续投身于战斗。
…………
某次攻坚战。导弹划破天空的轨迹,在阴雨的铁青色天空中显得分外明显;地上是数百门火炮的齐鸣,火光和巨响,盖过了闪电和落雷。我在一辆在水坑和泥泞中蹒跚前行,开得摇摇晃晃的装甲输送车里,透过朦朦胧胧的雨雾,观察着外面的场景。焦土、血迹、尸体和战车的残骸遍布满地。狂风卷积着无数的雨水,敲打着装甲车的钢铁外壳,发出无数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即使是雷电和炮火的轰鸣也无法将其掩盖。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又一场屠戮的到来。
…………
我和我的部队们打扫着一片几乎已经被炸成了盆地的战场。四处都是巨大的坑洞,仿佛连地表都被削去了一层皮,露出无数狰狞而残忍的血洞。在这其中,遍布了无数混杂着血肉和金属残片的泥沙。我一时出神,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拉倒在地。一个已经被炸断半截双腿,正躺在死人堆里的士兵,不知怎么跳了起来,硬生生拖住了我的两腿,将我拉倒。我暗自叹了口气,顺势夹住他的脑袋,然后猛力向外扳去。他的脖子传来咔擦一声轻响。
一个士兵跑过来,伸出手将我拉起。我拍拍身上的泥土,然后示意他们继续自己的工作。
无疑,战局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趋势。尽管目前为止,我们依旧保持着进度,但相对于初期,我们的攻势已经受到了极大的阻碍。配合上当地稀烂的交通,暴雨形成了一道天堑,让我们的每一步,都好像是一个陷入泥潭的垂死之人,发出激烈而绝望的挣扎一般艰难。在大城市的战局僵持不下,对中小城市及村落的占领更是迟迟得不到进展。我们最大的成就,只是占领并焚烧了一些只有树和石头的,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曾被预言几个月就能结束的一场“小规模战争”,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之久。这时,我们仅仅拿下了海岸要塞,以及处于大陆边缘的一些森林地带和小城市,而对于那些大型的战略要地而言,我们的战绩简直难看到了极致。战局迟迟无法改变。我们的海军已经不足以对更深远的地方发动打击,只能依靠陆军和空军的部分力量,在地面和低空与敌人做着殊死搏斗。而在后方,政客们也在进行着比起这里丝毫不落下风的嘴炮战,让更多人白白地死于非命。
我已经意识到了战局的转变。一直以来,军部所提倡的“科技战争”,“文明战争”,这些东西此刻早就化为乌有。现在的战场,就和历史上任何一个代表着血腥残酷厮杀的地方一样,充斥着的只有暴虐和毁灭。
如果你们有什么反对的,那就看看倒下的斯科特吧。我至今一样钦佩他,我认定他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但我不能承认他的那些天真。在这种战场上,他注定不能够做到全身而退。
我必须狠下心来。
很快,一件几乎将绝大部分参与其中的高级军官推上军事法庭的事情来临了。如果你们对某些隐晦的资料比较感兴趣,大概就听说过这件事。这次行动的代号是“山水战役”,一个很美的名字。在公开的记载里,它不过是一场隐没于无数大战之中的小事情。但实际上,在这里的地下埋藏着的,不止是一星半点的尸骨。
对,这事儿,还真与我有点关系。
我,罗尼?柯尔克上校,被人以一个“屠夫”的称号冠名的人。我的成名地在哪里?就在这儿,在这场战役中的一个野战医院。
别误会,并不是我带人屠杀了平民这种事儿。我的部队和叛军的部队,围绕这个医院,展开持续了足足四天的死战。
四天时间里,我们没有一刻是能够放松的。重担完全地压在了我们身上,使我们无法有片刻的喘息之机。啊,至今我回忆起那段恶劣的时光,依然感到一阵胆战心惊。那是我打过的最残暴,最血腥,至死不休的一战。如果你们乐意听听的话,我很愿意给你们讲讲这之中的过程。
起先,这座医院处于我们的控制下。这里躺着在这个战场上几乎全部的伤者:不论是我们的伤员还是战俘,都在此处接受治疗。理论而言,无论是依照传统的公约还是人类本身的道德,这里都不应该成为交战的中心场所。
我们的想法没错。我们只是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这帮叛军,是一群活生生的土匪,一帮精神狂热,乃至于其疯狂程度甚至超越了椰枣州最暴虐的恐怖组织。他们胆敢把我们士兵的脑袋剁下来,绑在火箭弹上向我们射击;他们敢在自己身子上绑炸弹,从死角靠近,炸断坦克的履带,然后让他们的暴徒兄弟拖出来,们撬开舱盖,然后把可怜的驾驶员绑在架子上,活剥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某些叛军的狙击手,甚至不以军官的脑袋为目标,而是专程瞄着人的下身打。
明白了吧,这些野蛮到极致的土著,心里没有任何“文明战争”的概念。其实也不奇怪。所谓的什么文明,只是和平年代虚伪的梦幻。在真实面前,一切的一切,全都剥落了虚假的外套。
总而言之,在一个阴暗的夜里,土著们发动了袭击,血洗了医院的所有伤员。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跟伤员们玩他们对我们的士兵常用的“游戏”,但在到达那里之前,我就已经大概能猜的到那里的场景是怎样的了。
初次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我们迅速清理了大楼外围的哨站,然后只是付出了几具尸体的代价,就冲进了大楼,然后,我们的人就被见到的东西催吐了。
从一楼大厅开始,就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儿。黑暗里,众人看不清样子。但在第一个人打开照明设备,看清楚地上的东西时,所有人都虎躯一震。地上沾满了红色的脚印,和水混在一起,已经密密麻麻得难以分辨。从门缝里流出来的,是在地板上蜿蜒着的红色溪流,从规模上来看,里面的情形一定甚是恐怖。
我们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肢体、器官、头颅。一切人体上的,曾经是活生生的东西,如今冰冷而无生机地堆放在其中。我不知道那里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东西,但是,我眼里看到的,数量就已经够多,而令人感到恶心了。
潮湿闷热的环境,引起了深深灌入人的鼻腔深处的腐臭,赛过了我闻过的最恶劣的气味。但在事实上,这些味道也许并不是真正从感官上的恶劣,而是我们的心理作用引发的感受。不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我看到一个用不同人的肢体和头颅制造的缝合怪时,我几乎吐了出来。我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感,举起枪托打烂了那东西的脸,任由冲击力将那东西翻倒在地。然后我一下有一下地挥舞,将那东西打得粉碎,臭水和腐肉的味道四处纷飞,溅得整个房间到处都是。
一天时间。仅仅只是一天时间,他们就在这里搞出了这种幺蛾子来。这还只是这栋三层小楼的其中一个房间的场景。在更多的房间里,会是怎样的景象?我不愿去想象这种场景。
我不愿意继续向上走。但我必须继续探索这片充满了浓重的死亡气息的区域。我们必须坚守住这个地方。至少,不能让同样的地方,在一天内,发生同样的事情。
或许是职责所在,或许是道德的催促。但是,我们总是得去干这些恶心的事情。没人愿意。但同样的,没人管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