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痴心自古多劫数
作者:相思枕愁眠      更新:2019-09-11 01:50      字数:4480

等待是痛苦漫长的,特别是在夜晚等待,总怕夜长梦多。

余图强撑着身体,不敢有丝毫睡意,更不敢扰了老杨美梦,只得在院中焦急等待。

人一焦急,焦急难免就会变成尿急。余图反反复复地撒尿,断断续续的尿液撞击声甚是难听,关键之处在于这声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这时房门打开,老杨瞅了眼余图,忿忿不平地对着墙角畅快起来,虽然有点“见人拉屎屁股痒”的跟风意思,但更有“迎风尿三尺”的气势和“震耳欲聋”的声势。

老当益壮的老杨对余图笑骂道:“废物。”

余图心性失守,差点屁股尿流,只得落荒而逃。

在去断发寺的路上,余图脚步缓慢,思绪飞快,想着可能发生的种种局面,心里却越来越亮堂起来。

余图心喜道:若是三更碰面,与王希孟那对碰到一起岂不是尴尬?天心如此聪明之人,岂会不明事理?因此只拔了两根发丝,不然自己为什么就是找不到第三根?对的,二更见面。

余图肯定着自己的才智增长,想着中原人如此喜欢玩阴的、玩谐音的、玩藏头的,玩一切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要入乡随俗,人不聪明老吃亏。

眼看二更将至,余图已经来到断发寺前,此时顶层佛塔中灯火尚未熄灭,可见还有和尚守夜。

余图在寺前渡着方步,却见一位身穿蓑衣,端着一个钵盂的和尚走来。和尚脚步刚健有力,一看就是个高手。

和尚见到余图施礼道:“施主可是他乡游客,来到杭州后却身无分文,找不到落脚之处?”

余图还礼道:“在下在此等人而已。”

和尚微笑俯身还礼,然后回身去敲寺门,片刻后寺门打开,却听见开门的和尚欢呼道:“思尽师叔远游归来了。”

远游和尚唱了声“善哉”,笑道:“听闻神宵宫沈平虚道长明日巳时将在杭州讲雷法,故提前归来,好洗耳恭听。”

远游和尚说完进寺而去,场面上又只剩下孤独的余图了。

片刻之后,二更的打更声响起,余图心跳加快,不断地左顾右盼,惊奇地发现在断发寺的残灯下,真的有一道白衣身影慢慢地向自己飘来,于一片模糊之中渐渐地明显起来。

余图心中激动,马上飞奔上去喊道:“天……恩?”

余图“恩”字的音还没发清楚,嘴上就吃了一脚,短音的恩变成了长音的嗯,名词变成了象声词,准确地表达了这一脚踢得有多厉害。

一击得手的葛天恩一挥衣袖,怒吼道:“家妹的小把戏岂能骗俺?为错开帝姬,拔了二根断发,可恨如斯。只恨你这杂种居然还敢来。”

葛天恩恨从心起,猛力一脚又向倒地的余图踢来,余图立即用手挡住,却挡不住强大的内劲,硬生生地被踢飞出去,把寺庙前的树也撞断了。

两者间武功修为的差距实在太明显了,余图的弱冠修为在葛天恩天命修为面前,如同儿戏。

余图只觉得胸腹翻滚,想吐血,却把喝的酒水全吐了出来,一时污秽不堪。

余图明白葛天恩已经动了杀心,但两人实力悬殊巨大,余图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葛天恩捏紧拳头恶狠狠地走过来,全身气劲将余图完全锁死,绝不给他留半点生路。

无处可退的余图大喊一声:“且慢,在下若马上到断发寺中出家,是否有一条生路?”

葛天恩听余图这么一说,杀气顿时消退不少,毕竟处理尸体也是个麻烦事,惹来官府追究却要破费打点一番,如果余图肯出家,那自然是目前解决问题的最佳路径。

余图见葛天恩的气劲有所消散,盘算清楚气劲的薄弱之处,当场迈起酒步撞破气劲,朝湖边的道路逃去。

葛天恩见状,暗骂自己中计,他看准余图的影子,算准余图的逃跑路径,飞身杀了过来。

只见葛天恩前一掌劈向余图的前路,炸出飞沙走石挡去余图的步伐,后一掌准备痛击余图左肩,直接要震碎其心门。

后掌立至,余图侧身与葛天恩对掌,由于角度刁钻,这一掌直接把余图劈飞到湖里去了,余图落入湖中之时,忍痛喊了一声:“多谢舅子相送。”

葛天恩咬牙切齿地朝湖面看去,这深夜之中没有半点光线,可见之处不足丈余,哪里还看得见余图身影?

葛天恩一气之下跺了一脚,把地面都踩出个坑来,骂道:“居然中小儿之计两次,可恨也。”

气急败坏的葛天恩在湖边找寻了许久,没听见任何动静,心灰意冷的同时也开始对余图刮目相看。

断发寺的灯火又旺了一些,葛天恩估算着三更的打更声快要响起了,一会如果撞见帝姬私会情人,来日相见必定尴尬,于是不舍地离开了。

葛天恩远去,余图终于冒出湖面长舒一口气,五行剑法的招法还是帮了他大忙,多次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小命。

可见在这世间行走,没有出路你会活得很惨,没有后路你会死得很惨。

余图慢慢地爬上岸来,这夜晚冷得他发抖,他准备先到寺庙里去取取暖。

余图走到断发寺灯火处时,三更的打更声已经响起,他看见一个身影走了过来,马上警惕地躲起来,仔细再看,那身影很熟悉,正是王希孟。

王希孟站在残光下,脸上估计还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而他的身子也一动不动的,如同树木扎根在地下。

两个女子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了,挑灯的身影是个贴身丫鬟,另一个自然是在黑夜中也惊为天人的赵福金。

赵福金看见王希孟,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哭喊了一声:“希孟”,直接就奔到王希孟怀里去了,哭得要死要活的。

余图见这一幕,心中悲凉,想着别人私会是哭得要死要活的,自己的私会却被人打得要死要活的,于是他对葛天恩的恨又理所当然的多了几分。

赵福金把王希孟抱得死死的,王希孟却不抱她,用活该孤寡一世的语气说道:“请帝姬自重。”

赵福金打个冷颤,放开王希孟,摇摇晃晃的后退了几步,王希孟刚才说的话,她想了千遍万遍也没想到会如此出现。

赵福金忍住泪水,完全不顾皇家的体面,吼道:“既然如此,你今夜何故出现?”

王希孟叹气说道:“今夜前来,只为了却这段缘,不敢败坏帝姬名节。”

湖风吹来,似乎也吹来了天上的细雨,丫鬟上前似乎要说什么,被赵福金制止了。

赵福金没有顺着王希孟的话题言谈下去,这不是她今夜此行的目的。女人很多时候说话都是不着边际的,但此刻赵福金的话却直插要害:“数载风霜过,君心情在否?”

王希孟的声音干哑起来:“风霜易变,此情如故。”

赵福金大声地哭泣起来,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她深情呤唱道:“雨落恨寒山,又过相思处。夜静孤客竟徘徊,愁莫染几户?心做金屋瓦,意抱尾生柱。雁去音来不见君,却道情如故。”

赵福金的这首《卜算子》才念完,王希孟蹲在地上,就像压抑自己的情绪一样把自己压缩成一团,终于他大声悲鸣起来,哭得不能自己,他压抑太久的情绪此刻像洪水一样决堤了。

赵福金看着王希孟,心疼地蹲下来,握住他的双手,温柔地说道:“你十岁进宫学画,那时见你,眉宇清秀,如日月高悬;谈吐不凡,知胸有乾坤。你我一见如故,在院中作画、于廊间论诗、留湖边定情。此福金所眷念之时光,此生无以复加。”

王希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想控制住自己的哭声,但声音早已不听他的使唤:“我深知自己才疏学浅,地位卑微,官家定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为此拼命学画,悬梁刺股、磨砻浸灌,……只为心中所愿,与你长相厮守。”

赵福金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笑容也在回忆中不可自拔:“你勤学苦练,艺法终于大成。一幅《千里江山图》震惊朝野,此画当名垂千古。可惜你一画成名,打动天下人心……”

王希孟也笑了起来:“可惜打动不了天子圣心。”

赵福金低下头,又不断地摇晃起来:“造化弄人,童贯这厮出使辽国归来,惑言辽天祚帝有亡国之像,父皇欲令人北上绘天祚帝画像,朝野上下,无人敢为。你立功心切,置生死于度外,与公孙还随相师陈尧臣北上,此去竟是两年……”

王希孟又大笑起来,但哭声比笑声大:“去时伊人曾把心相许,归来佳人将作他人妇。”

赵福金的泪水更是止不住了,天命难违,皇命难抗。赵福金把头埋在王希孟胸上,用无比向往的语气眷念道:“希孟是否忘记北上时为我所填之词,《雨霖铃》?”

王希孟轻声念了起来:“伤秋寒雨,恨相思久,共愁难续。栏杆拍断孤啸,辞伊远去,青丝飞絮。抱柱沉呤:银汉化缘自能渡。便纵有、千险百难,破浪乘风为情赴。痴心自古多劫数,怕不堪、寂寞花期误。别来梦醒人瘦,杨柳路,怨颜枯树。再遇流年,愿教青梅竹马同煮,此意醉、饮尽干戈,再与佳人诉。”

“希孟”,赵福金再次失控,紧紧地将王希孟抱住,然后在他怀中用力地乱拱,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王希孟浑身发抖,心中的爱意也是压抑不住,终于抱住赵福金,也是哭得死去活来的。

从来两情相悦,就是两人点头之事;自古两情相守,都是家人点头之事。相悦主动权还能在自己手上,相守决定权可能在他人手上。相爱易,相守难。

对于王希孟和赵福金的相守,肯定有人不会点头的。比如蔡鞗,他就绝不会点头。

而在这夜雨中,蔡鞗站在远处,伤在心处,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捏得咔咔响。

蔡鞗恨得无以复加,他对身后的黑影说道:“就算官家怪罪下来,今夜,也必将此贼置于死地。”

赵福金勒紧王希孟,用坚定的语气说:“希孟,你我不如远遁天涯,从此作一对苦命鸳鸯,也胜过这离别之苦。”

王希孟打个冷颤,赵福金的话将他从过去的情爱中拉到了抉择的路口。

王希孟极度挣扎,心中举棋不定。这是多年来的儒家礼法和内心中海誓山盟的观念之争。

王希孟解下腰间的酒壶,大口的喝着酒,他需要酒来给他勇气。虽然女人愿意为男人放弃一切,但是男人未必能给女人一切。

如果说女人的思维方式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那么男人的思维方式是:此行之进退,此事之善恶,此缘之福祸。所以在王希孟喝酒的哪一刻,他已经输了。一个人的内心,需要借它物来坚定,也坚定不了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决心。

因此,画《千里江山图》时候的王希孟是无暇的,毅然北上的王希孟是无畏的,借酒定情的王希孟是无力的。

躲在一旁暗中观望的余图也看出了王希孟的无力,他暗暗着急,内心骂道:读书人真是不知下厨事,总怕生米煮成熟饭难。

王希孟看着赵福金,看着她的泪水,看着她的期待,他实在很难将心中拒绝的话语说出来。

余图看得着急,还有人比他更着急。蔡鞗终于着急得跑出来干扰局面了,他必须要让局面按他的牌面来演绎。

王希孟还没做出选择,蔡鞗帮他选择了:“夜冷雨凉,速带帝姬回府。”

一时场面上冲出几个人来,强行地将赵福金从王希孟的身上拉开,将她驾到一辆轿子里面去了。

“希孟,希孟何故无言?”

赵福金的声音在夜雨中越来越小,蔡鞗的恨意在夜雨中越来越大。

蔡鞗一甩衣袖,大步离开,同时怒吼了一声:“此仇不共戴天。”

一时热闹的场面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王希孟一人在雨中哭笑着喝着酒,酒一饮而尽,酒壶和他的心却一起破碎在这冰冷的地上。

王希孟身形摇摇晃晃,口中却念念有词:“把淑留,难姝留,情到浓时分两头,相逢遇旧游。化缘投,赴缘投,酒醉方知无酒愁,醒来何日休?”

一首《长相思》念完,王希孟一头跌倒在泥水中,再也爬不起来,也许他根本就不想起来。

(ps:三首词,前两首愚蒙劣作,第三首是大学时睡在我下铺的兄弟失恋的时候所作,十年前的老词了,理科生的“乱弹琴”,为应景而已,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