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江州城又再停留了半月有余,直到这冬日的积雪有些开始融化了,天气逐渐转暖起来,游月脱掉了厚厚的大衣,李西昂也终于再用不着打着僵尸一样的绷带,南下的计划终于重新捡了起来。
李西昂好不容易能活动筋骨,手实在是痒痒,拎着斜阳和游月在客栈的后院里切磋了好久,连他那视若珍宝的蹴鞠都不踢了。
游月自视武学天才,结果被斜阳防得毫无脾气,耍赖似的一撒手道:“不打了不打了!”
李西昂擦了擦额上的薄汗,笑道:“又怎么了?”
“打不过你,行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伤恢复得不错啊。”
李西昂得意地一挑眉:“那当然,我可是公子的贴身书童,老爷选中我不是没道理的。”
游月道:“那我还是贴身侍女呢!”
他很不屑道:“什么贴身侍女,那日还被不是被修为不如你的那山贼打成那样……”
他一出口就自觉失言,有些后悔。
虽然那夜他们二人聊开了这事,然而从那以后二人就表现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如今忽然再提起来,恐怕她有些不舒服。
游月没事人似的笑了:“本姑娘天真单纯,不识社会险恶行了吧。往后才出现这样的事你瞧着看,我,钮钴禄游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指不定谁笑到最后呢!”
她这样毫无芥蒂开玩笑的样子像是已经全然看开了,李西昂不由得一怔:“反正你放心,若我还支撑的下去,那么都会保护你和公子的。”
游月作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李香我好感动哦,你终于发现平日我待你不薄了么……”
李西昂瞪她一眼:“少贫了你,我这可不是认可你,只是作为成熟男人不可能看你一个姑娘家受人欺负,你还是得完成你的任务,保护好公子的!”
“行行行……”
每日被小屁孩耳提面命保护好南宫少爷的游月实在听得耳朵起茧,敷衍道:“我一定好好护送少爷和你一起回缥缈轩,然后才能安心回魔界忙我自个儿的事,行了吧。”
她有心加重了“魔界”这两个字,李西昂这才想起来被他都快忘了的事实——她是个魔族。
然而这些天朝夕相处下来,他却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的异常,和普通人类有何差异,甚至是斗法时她所用的灵力与招数,都和他的如出一辙。
“你真是魔族哦……”
游月道:“是啊,如假包换,土生土长原汁原味,24k纯种魔族。”
她将脖子上挂的长命锁取下来给他看,彻底释放了魔气后的确产生了些不同,使用的灵力也比以往强了些。
她挠了挠后脑勺:“除去稍微压制了些力量以外倒也没什么别的影响,想来人魔原本同族,确实是有些道理的。”
李西昂道:“可我从前也杀——呃,接触过魔族,比你的特征还是稍微强些的。你真不是什么误会自己身份的人类?”
虽然游月对自己的出身也并不详尽了解,但还是信誓旦旦道:“肯定不是啦,我可是和魔尊大人见过好几回的,若我真是什么人族间谍之类的,魔尊大人还会放着我在他面前晃悠?”
“啊!”李西昂吓了一跳,“你说的是那个魔尊大人炽焰吗?!”
游月点了点头,看来魔尊大人恶名在外,任哪个种族人听来都要闻风丧胆。
他有些好奇又有些惧怕地开口:“他真像传闻中那么……呃,厉害,而且残暴吗?”
游月联想到那日魔界大学堂的经历,虽然只是简单露了几招,那也绝对是他深不可测实力的冰山一角——魔尊大人到底有多强?以她现在的能力全然无法估量,也只有满级后的韩冲可以一战,可这样强大的魔尊大人,她竟然觉得……
也不是那么可怕嘛。
她小心翼翼辩解道:“其实魔尊大人还挺不错的……”
诚实,善良,乐于助人……这一条条列下来,感觉比她的道德品质都要高了不少的样子。
“不错?!”
李西昂又惊了:“你说炽焰人不错?!”
游月摸了摸那并不存在的胡子,沉吟道:“正是如此。”
“你可知道他一人曾经几乎灭了妖族其中一个种族?”
“呃……大概知道的。”
“杀害无辜人族道长?”
“嗯……”
“还有那个……传闻中亲手弑父……”
游月愣了一下,从前在魔界时无人敢讨论这个,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事。
弑父?指的那位魔尊倒霉老爹赤炎么?
她记得原文中并没提到这些,只说魔尊大人一直致力于收集魔族神器将他复活,甚至到死也没成功来着。
如果真是他杀的赤炎,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将他复活?
更何况出于一些私人主观感情的因素,她总觉得,魔尊大人,好像不像那种人呢。
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不是传闻么……”
“其实我和魔尊大人曾经说上过几句话,虽然算不上温柔,但我总觉得他似乎也没那么可怕的……”
李西昂沉默地盯了游月一会儿,忽然想起他们原本就不是同族,他在她面前这样说一通对方首领的坏话好像似乎不怎么厚道,并非君子之举。
“抱歉,我只是一下子听你说他,想起那些关于他不怎么好的传闻……有些担心你。”
游月摇了摇头:“没关系呀,我们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族嘛,魔尊大人是全三界最可怕的大魔王嘛,恐惧、厌恶……这些都是难免的。”
她想起魔族在《真龙逆天传》中原本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邪恶势力,而魔尊大人更是反派头头,不由得心里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遗憾。
谁又愿意天生做反派,受到所谓正义之士的围剿呢
李西昂听她这样说,以为她生气了,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你相处这些日子里,从没觉得你和我有什么差别,即使是从前一直厌恶恐惧的魔族,如今也觉得看法产生了些变化———”
“我觉得你很好,是魔族也很好。”
是盲目带着偏见的他不好。
游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忽然抬起头来看他。
她很浅地笑了,颊上的酒窝也随着显现出来。
“那么或许魔尊大人也是这样的呢?”
谁知道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人心中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未必就不能是某人眼里的盖世英雄,踩着一地的玻璃碴子,解救了一个衰得要死的倒霉炮灰。
对于不同的立场而言,所看到的视角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启程的日子定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虽然温度回暖,江上的风还带些料峭的春寒,游月和李西昂帮着船夫将行李运到船上,站在船头有点儿哆嗦。
他们这次离开中原的秦淮河,改走南下的望江河。
望江河是一条纵向蜿蜒从南到北的大河,传说是丈夫离家谋生留下的妇人在河边浣衣,日夜对着河流泪望江因此得名。原本是自然条件下形成的天然航道,而后官府发现了它用作运输的重要性,额外又人力开凿,主河道口径较宽,水域平稳,分支流也多,各大小分叉几乎可以触及到南边的各个城镇,是南下必须经过的交通枢纽。
他们三人行李并不是很多,因此只租了条规模适中的乌篷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船舱内设有简单的隔间,起居条件倒是比想象中好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船夫是望江河边开了二十余年的老船夫,人看起来老实,对路线也熟悉,不至于在这半路上又出些什么岔子。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客运卸货的人流,游月跟在南宫羽身后站着看了一会儿,也不由得生出些离别的感慨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些来往的人也许是生命中第一次见,也同时是最后一次见了。
他们对于江州城的记忆就停在这里,而在江州城看来他们原本就只是过客而已。
真是,她怎么越来越有文化了,怪不好意思的。
“少爷,河边风大,咱们回去吧。”
游月回头看了一眼,那边船夫也快准备完毕了,打算回到船舱里去,南宫羽也点头应答,然而正要转身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南宫少爷,游月姑娘!”
居然是尉雪靖。
她今日打扮得和那夜灯会差不多,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长发高束,五官英气而倒真是像极了哪家的潇洒公子,难怪那日男装让游月也辨认不出来。
她惊讶地望着游月他们的回舱的动作:“你们这是要南下?”
游月点了点头:“郡主呢?”
尉雪靖面露喜色:“巧了,我也正要南下呢,不如一同前去?我的船在那边。”
尉昊扬一出生就没有阿娘。
他一岁前被乳母抱养,一岁后就被皇后亲自抱到膝下照看,宫人们都说“三殿下好福气,竟然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喜爱与照料”,然而只有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也是他在几岁时终于有了自我思考能力才知道的。
在那以前他以为自己的一切和任何人都无甚不同,他的无数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都享有父皇同样的宠爱,总是慈眉善目温柔待他的皇后娘娘也真是他那素未谋面过的亲生母亲一样。
他聪明且好动,刚学会爬行就想尝试着走路,刚学会走路又不怕死地要奔跑,宫人都怕极了这个尊贵又任性的小皇子,生怕他不小心摔着碰着。
这日他照常从宫人的手里拿来蹴鞠一个人在后花园玩耍着,他想要旁人陪他一起玩,这蹴鞠原本就是多人的竞技游戏,一个人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然而谁敢将这球往他的方向踢去?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谁担待得起?
于是他虽然很喜欢蹴鞠,但从小到大都只是一个人玩的。
他忽然想起了正在金銮殿里的皇后娘娘,起了炫耀的心思要让她知道自己如今踢得多好,趁跟在屁股后头的下人一时不注意,小心翼翼甩开他们独自摸向宫殿的侧门里头。
然而正当他满心欢喜地要出现在门前给她一个惊喜,他却听见了皇后娘娘疲惫的声音。
皇后娘娘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和霭的,仿佛永远不会对他的顽皮有任何责怪或不耐烦的神色,
而他此刻听见她那轻柔好听的声音,正用一种厌恶而扭曲的音调念出他的名字。
“昊扬他……实在是让我太痛苦了。”
他幽黑的眼睛一瞬间放大了几倍,抓着手中的蹴鞠仍保持着预备踏门而入的姿势,不知所措地捂住了嘴。
将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尖叫重新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