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汀街一行一无所获，钱正龙并不觉得有多气恼，毕竟穷极付出而空无回报之事十之八九。他骑在高头大马，决定先回中三帮再细做打算。

苏州文士圈与霍胥陵有过交情的自然不止贺载池一人，但愿意坐下来和和气气陪他交谈的，却只有那个一贫如洗的清古之人。

钱正龙在中三帮后院之外下了马，把守后门的阍人即刻迎上前来，从他手中牵过缰绳。他便将空空荡荡的双手负在后腰，顾自沉思，一边迈过门槛，往侧厢走去。

忽有人急急迎上前来，在他身前三步之外弯腰作揖，道了一声，“堂主！”

钱正龙认得那人身上的深蓝水纹长衫，知晓眼前行半礼的是中三帮情报分队之人，便即问道：“什么事？”

那人未听见钱正龙说“起身”，便不敢起身，身躯依旧与地面平行，“回堂主！我们得到情报，说霍胥陵正在城南附近的废弃民宅之中！”

钱正龙双目一闪，从背后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并在一起指向那人，忙道：“再细一些！”

那人说道：“那废弃民宅在常青街英峙巷，霍胥陵将那民宅打扫了一番，似乎有意暂住。”

钱正龙收回思绪，喃喃自语地道：“常青街英峙巷...暂住...垂云书会...”言毕，忽然挺身一纵，如旱地拔葱，当即消失不见。轻功比起陈旭、王威民等五人，霸气凌冽更甚。

常青街与春光乍泄所在的沐盎街，虽然只隔了两条街，却是另一番天地。沐盎街道路两侧街铺林立，高屋大宅，朱漆金旗，一处屋宅重金难求。常青街却是房屋破败，残砖旧瓦，百丈余长的街道甚至仅有一家酒店孤伶伶地立着，随时都有关门歇业的可能。

果真是一家青楼养活一条街。

常青街十余条巷弄，无不空空荡荡，门可罗雀。

钱正龙在四位堂主之中，智慧最高而武功最低。尽管如此，仍能做到脚踏飞燕，乘风而去。他双脚连连踏过高屋大宅，自中三帮起，径直落在春光乍泄之外。

按照以往，春光乍泄此时应当已经做起了生意，大堂之人虽然说不上人头攒动，半数以上的座位必有了客人。而今日，嫣红大门却是紧紧闭着，门后，春光乍泄的伙计们正手忙脚乱地打扫着。

春妈妈派去求助龚玉清的伙计正在龚玉清府上，因为打扰龚玉清休息而被杖刑处置。

不过这一切钱正龙并不在意，他只是调理好呼吸，整理好装容，而后双手负在后腰，装作饭后散心，闲庭信步地往常青街走去。

从沐盎街到常青街，并不算近，何况还要走到英峙巷。

钱正龙却似乎的的确确是在散心，每一步皆是随意为之，顺道欣赏着繁华背后的孤寂。

连自己都骗的人，才是最狠的。

如此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巷口，钱正龙停下步子，左顾右盼，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他当然知道哪一边才是英峙巷，只是低头沉吟做一番戏，然后佯装茅塞顿开，迈向英峙巷。

复行十余丈，果然望见一座民宅之前的空地上盘坐着一人，双目轻合，似在修炼内力。远远观之，只见那人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似乎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

若是极其擅长暗器之人，倒可趁此机会射去一柄飞刀，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要了霍胥陵性命。但钱正龙并不擅长暗器，况且陈珂宇有吩咐，倘若遇见霍胥陵切莫轻举妄动。

他便只是远远观望，一动不动。

过不一会，霍胥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抚平内息，睁开双眼，见一中年儒士站在数丈之外，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不禁有些讶异。他起身掸去衣裤灰尘，站在原地朝钱正龙拱手作揖，朗声道：“不知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钱正龙这才向霍胥陵走了几步，一双澄清慧眼不时打量四周景象，乍看之下好似无意闯入却对四周非常感兴趣的异乡来客，“只是闲逛至此。想不到繁华的苏州城中，也会有这般老旧不堪的陈街旧巷。”

这位中年儒士是否果真误打误撞进到英峙巷，霍胥陵并不感兴趣，他只是面色平和淡淡答道：“高下相盈，前后相随，贵贱相生。”

钱正龙微微一笑，“《老子》第二章。”

霍胥陵回以微笑，却只是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请客入屋的意思。

钱正龙自然看得出来。但他也没想进屋喝茶。他从霍胥陵的回答之中，已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便算不虚此行。

钱正龙也没有立刻停下脚步，只是步子迈得更慢更小，一边点头道：“有点意思。”而后绕了一个小圈，向外走去。

霍胥陵虽然觉得奇怪，不过粗粗盯着中年儒士的背影望了一会，然后转身进屋。

钱正龙也不急着回去中三帮，在脑中回忆着与贺载池的对话，再与方才自己所见结合起来，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叫霍胥陵的小子像大熊猫，黑白交错的那种。看似纯洁无害，与之交往之时亦觉得轻松自在，但只要这小子动了怒气，则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个叫霍胥陵的并非天子，亦不是手握大权的重臣大将。他仅仅是一个孤伶伶的读书人，但这正是可怕之处。了无牵挂便无后顾之忧，不出手，则相安无事，一出手，则生灵涂炭。

方才与霍胥陵的对视，钱正龙明面上不动声色，却从霍胥陵的双眼之中，望见了令他惴惴不安的阴影。或许是妖灵，或许是鬼魅，邪而又邪，总之，不是常人该有的，更不是饱读圣贤书的学士该有的。

这个霍胥陵，果真不简单！

我虽为中三帮玄武堂堂主，自认见惯了生死场面，面对这小子时，竟心生退意！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我...

钱正龙越想越觉得不安，忍不住加快步子赶往沐盎街，眼见着沐盎街就在眼前，他却再难忍受，索性挺身一纵，急急奔往中三帮。

废弃民宅之中，霍胥陵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啊——午饭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