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晃晃悠悠原路驶回，沿着草原转入黄河北部，继而一路向东，四天以后已是驶入察哈尔地界了，再过两天就可以步入京师。然而因为那件事儿，大伙儿都有些沉闷，不复来时那股兴奋劲儿，每每驶过一处地便要停下来走走看看拍拍照。林嘉颖极力调动也没能动员起来，起了几首时下流行歌曲都没能活跃气氛，便放在一边，自己躲在车角落里看书画画去了。
“唉你们说，那两个红毛该不会在我们走后就立即被放走了吧？他俩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说不定现在已经逍遥法外了……”
符媛媛蹲在车尾处，支着头看着外头不断后退的景色，喃喃自语，声音无限落寞。她的性格之中本就有“侠义”的特点，从小就听着《水浒传》等侠义故事长大，对仗剑江湖有着极深切的情怀，加上家庭因素，这让她看到的世界非黑即白，自然是对这些不公正之事有着极端的厌恶情绪。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没有人回应她，就连一向喜欢和她斗嘴的王怀安亦是沉默无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们说，”他缓缓道，“我们拍的电影有意义么？”
众人一听这话立马像打了鸡血，都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全是因为仰慕双木先生的才华。”
“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一听这话林嘉颖抿嘴笑了笑。
“当时我爹我娘极力反对，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上面有一个优秀的大哥，独当一面，甚至在国家大事上也颇有建树。我学习不好，就爱干些稀奇古怪的事，靠着家里的关系砸钱进了私立大学，读了几年预科，毕业两年有余依然赖在家里无所事事，虽然父亲母亲都骂我没出息，然而我知晓，即便我这样过一辈子，也依然能衣食无忧。可是这些天，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混蛋。”
“蠢才蠢物，于国于家无望吧……爹娘经常如此说，大抵是如此吧。在大哥能和外国佬谈笑风生的时候，我却在这边陲之地因为两个红毛鬼子受同胞的气。我打小在皇城脚下横行霸道惯了，自以为了不起风光无限，却不知离开家族我什么也不是。”他自嘲般笑道。
大伙儿突然变得沉默，他们是知道这件事的，在押解红毛的过程中，因为判决问题和当地警署发生争执，最后当然不了了之。自这件事后，一向活泼的青年突然像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沉默之中带着忧郁。
“可是我现在依然没有看清自己的方向，总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清末以来，国祚衰微，民生凋敝，连北方的红毛也敢进犯中原，夺我国宝，我却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在金碧辉煌的广厦之中看着人来人往纸醉金迷，看着他们阿谀奉承的嘴脸自以为天下没有我搞不定的事。”
“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他垂着头，喃喃自语，无比失落。
一行人似乎被戳中了伤心事，神情恍惚，仿佛陷入悠远的回忆中，一时之间气氛更加沉闷。
“嗯……”一片沉寂之中双手合十支着下巴的林嘉颖突然出声，“你知道，你会出现这样的精神危机的原因么？不仅是你，还有你们，还有我。”
“因为我太差劲……”
“不，是你，你们，我，对我们，对我们正在做的事，对电影没有信心！”她突然高扬声音，“大家摊开牌来说吧，你们当中选择和我跋山涉水一同来到这里，有不同的原因，有人因为仰慕双木先生选择追随……”
看着一行人眼中戏谑的笑意，她咳了声继续道：“有人因为喜欢摄影，有人因为喜欢化妆，有人为了追梦，有人为了虎口，有人为了应付无聊的生命，有人不甘心一辈子平凡……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拍着胸脯无愧于心说出那句：我热爱电影，是不是？”
“可是，我敢！我热爱电影甚于热爱自己的生命。”
“你们肯定以为，包括所有人都会认为，电影不过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虽然喜欢它，却只是把它当成闲暇时间的消遣阿物是不是……”她轻轻问道，没有人回答，也毋需人回答，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是的，它可以是娱乐，可以是消遣，还可以荒诞无稽，甚至□□低俗黑暗暴力，然而若没有一种特质，它就不能构成我心中对‘电影’的定义。”
“无论是何种形式，它必须在浮华的背后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抵达人的灵魂之最深处，直刺向现世中最不合理的地方，它必须肩负构建一种理想中的生活的职责。若给哪怕一个人带来一点启迪和安慰，这就是它的胜利。”
“还记得卓别林的电影么？你们认为这个留着八字胡拄着拐杖的小老头儿搞笑、滑稽，人生充满了荒诞怪异，看到的只是他夸张的表情与肢体动作。然而当你们身处在西方的文化语境之中，就会发现这种荒诞不经的背后究竟藏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那是对资本主义愈发不公正不平等的社会现象最直接也是最深刻的揭露和批判及底层小人物无法抗拒的命运之悲哀的□□悲叹！”
“若你们想，它完全可以成为你们最锋利的匕首，丝毫不亚于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力量。”
她并不比他们通透多少，他们走过的弯路她一样没少走过。然而，她没说的是，这把匕首，她从来没有想过把它当成武器。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恍若游丝，细细碎碎飘荡在狭窄逼仄的车中，却没有一个人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字。
毒辣辣的日光直射在干燥的马路上，将路边露出的土块烤成了皲裂状。平日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民国文艺部的大门前此刻门可罗雀，寂静无声，一只大狗耷拉着脑袋，伸出舌头杵在挂着一条饱经风霜的红绸的石狮前，眼睛随着路上一辆缓缓驶过的老佛爷汽车挪动。
大楼里边的一角，一个穿着工作装的职工此刻正翘着二郎腿，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碟盘带，一来一往地扇动起来，间或拎起冰镇的酸梅汤啜一口，眯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清凉悠闲一刻。
“诶你别动这盘啊，还没检查过呢！待会儿部长又该骂人了。”一旁的同事伸出一只手抢过盘带，埋怨道。
“我看过了，就那样，不过里边的妞儿不错，挺俊的，翘屁股大胸脯。”说罢略有些猥琐地笑了起来。
“真的？我也要看……”
旁边几人一听到“翘屁股大胸脯”立马跳了起来，急忙伸头围过来，眼中闪烁着诡异而兴奋的光芒。
不待他俩说完，一阵怒吼突然从左边的放映室传出来。
“你们这些王八羔子，瞧瞧都干了啥事！净是睁眼瞎，雇你们简直是浪费国家资源！”
几人一听这中气十足的怒吼立刻抖三抖，什么猥琐旖旎之心都消失不见了，都战战兢兢站在那里等着挨训。
紧接着一阵摔门声响起，一个短小精悍，梳着板寸头，留着八字胡，穿着一件深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竟是与林嘉颖有过一面之缘的王仁甫。
“这几盘胶带是谁送来的？”他举起手上的东西，神情亢奋而激动。
众人一听这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纷纷傻眼。谁知道这玩意儿哪来的，搁在那儿也不知多久了。很多电影都是这样的，说是审核，然而那么多的胶带谁能一一去翻，错过一两张能怪谁，还不是怪那人倒霉？
“哼！”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万分激动而又十分庆幸道：“幸亏我检查了一遍，不然哪怕是错过了这部影片一天，我都觉得是自己失职……”
几人面面相觑，弱弱道：“没……没那么严重吧……”
“闭嘴！都给我滚进来！都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错过了什么！”男人怒气冲冲，恨铁不成刚。
一行人只得半是硬着头皮半是充满好奇地跟着走进了放映室。
将近两个小时之后，所有从放映室出来的人都觉得恍若隔世，看着窗外刺目的阳光突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一时间沉默无言，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无法回神。
虽然这几人因久经多种多样格调低劣粗造滥制的电影的浸淫而十分猥琐，看似很荒唐很不着调，然而能在这竞争十分激烈的岗位之上保住自己的铁饭碗，不得不说是有两把刷子的，对电影这一新兴的文化产业的把握也算是走在时代的前沿，不说国产片，就是从国外进来的许多不公开放映的影片也是极为熟悉。
半晌之后，堪堪从那场震撼人心的一人冲到储存胶带的房间，东一阵西一阵搜刮起来，忙活半天才找到那个和胶带上的号码对应上的盒子。
“是谁？到底是谁？”另一个人从门外冲进来，迫不及待追问，眼里全是狂热和激动。他们不仅是电影工作者，更是电影忠实的爱好者。
“导演是林嘉颖……没听说这个名字啊……想来是个新人……”他喃喃自语，继而睁大眼睛，“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一个新人的作品！”
“林嘉颖？我看看。”一人夺过盒子仔细观察起来，仿佛拿在手里的普通的盒子是个充满未知的东西。
“看，后背还有一行小字……双木先生……双木……双木，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我的天哪不会就是那个双木先生吧？”
“他都消失了快一年了，好久没看到他的影评了好怀念。”
“我记得……先生在离开之前刊登过一则招聘广告，说是要离开去拍电影了云云……我当时还一笑置之，以为他是想退了拿这个当借口……”
“我的天哪……我们差点错过了什么……”
众人吞了一口口水，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不行我要再去看一遍，不两遍，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
“走走走赶紧的，你负责放映。”
“滚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