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北风刮的正紧,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投下的光束也是灰突突的。
数日来的离奇经历让薄锦书疲惫不堪,走在路上,脚步又快又疾,不去理会一直跟在身后的人。
“唉,一起吃顿饭吧,我救你,你得谢谢我啊。”
麦冬双手插在口袋里,就这样默默跟了一路,眼见那倔女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的,只得先开口邀她。
薄锦书停下来,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很快就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来看看他的脸:“也好。”
麦冬眼睛一亮,兴奋地搓搓手:“我知道前面的小巷里有一家羊汤馆,是回回开的,味道最正宗。”
他想去拉她的手,可是伸出一半了又停在半道上,自己也觉得尴尬,转而冲着前面挂着红灯的地方一指:“就是那里,走不了几步的。”
“好。”
薄锦书没有抬头,一路跟着麦冬的脚步,小巷的地面上铺着青石板,路过几处结了冰的地方,麦冬特地返身去扶她的手,她似乎也没有拒绝。
那个拗脾气的女孩,好像这一刻又变乖巧了。
麦冬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待到了小馆子里,两人面对面坐着,他才敢仔细端详,看她的额头上,青紫的痕迹已经变浅,下眼睑有淡淡的阴影。
“睡的不好么?要不要我帮你换个住的地方?”他心生愧疚,自己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看着他,眼里有奇怪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才摇头:“其实麦先生不用这样客气,我虽然不懂你们的行道,但也知道什么样的人惹不起,所以你就明说吧,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他没想到她这样直接,反而有点乱了阵脚。
“我知道你晚上在夜校上课,我也想到你的班上去听课,可以么?”
他找了条最容易说出口的理由,想看看她的反应。
她想了想才开口:“麦先生说笑了吧?”
“我没说笑话。”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到是锦书小姐在心里暗暗笑话我了吧?像我这种人,跟锦书小姐做朋友算是高攀了吧?”
“你想和我做朋友?”她坐直了身体,想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包厢外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有新客人进门,伙计上去招呼,围坐在包厢外不远的地方。
“唉孙掌柜的,你听说了么?前头小学校里出了桩奇闻。”一个苏北口音的男人说道。
“我虽然没有丁爷消息灵,但是也听说了,说是有个女教员勾引男人,被搞大了肚子么,如今苦主找上门来,撕破了脸皮在办交涉呢。”另一个人回答,又提高了声音叫伙计上酒。
“啧啧啧,世风日下啊,如今的小学教员也这么放得开?也不知那女教员长的好看不……”
“好看有什么用?妲己祸国、褒姒倾城,好看的都是祸害。我听说这女老师早就有前科的,原本家里早早给定了亲事,夫家娘家像宝贝一样养着,哪想到十六岁的年纪上就和人私奔了,她爹愧对亲家,当晚就上吊了,想来也是气的。”
“啊?还有这样的事?这种女人要在早几年可是要被浸猪笼的。”
“可不是啊,早先皇帝在位的时候,哪能出这种事?都是那些喝洋墨水的人,成天喊着要学洋人搞什么民主自由的,你看,这就是他们学来的民主自由……就连这种祸害也能出来当老师了。”
“唉!我是老了,没那心思了,要是早几年,我非得领着大家伙拽着这贱人去游街,最不济也得让她声名扫地!”
“嘘……丁爷可别这么说,听说那女人还有更大的靠山,之前好多人看到过洪门麦三爷在这一带晃悠……”
“难道是……”外面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两人又意味深长的笑出来……
包厢里,麦冬脸色越来越阴沉,刚刚站起身,坐在对面的薄锦书却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麦三爷?”
她静静看着他:“以前是我失礼了。”
她在茶杯时注满茶水,轻轻推到他的面前:“喝一口,算我陪罪。”
麦冬只得重新坐下,喝一口热茶,心里的恼怒一点点淡了。
薄锦书一只手托着下巴,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
“三爷想和我做朋友?”
麦冬点头,目光留在她的脸上。
女孩儿已经长大,额头饱满,眼睛清澈。
他想问她经历了什么才能总是这样从容不迫……
可是他又怕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原来虚掩着的窗子突然被风吹开,半卷起的竹帘扑扑作响,两个人的脸上感觉到了星星点点的凉意……
黑色的天空飘下白色的雪。
……
从羊汤馆出来时,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高高的路灯投下暗淡的灯光,在那昏黄的光晕里,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
巷口停着辆黄包车,车夫原来坐在车上吸烟,看到两人从小馆里走出来,急忙从车上站起身,冲着麦冬点头:“三哥。”
麦冬“嗯”了一声,转头把薄锦书扶上车,又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她的腿上,自己俯下身,握住了拉车的把手。
“三哥,我来……”那车夫一看这阵势,有点懵了,刚想上前,却被麦冬制止:“行了,你跟着吧。”
麦冬做的熟练,拉起黄包车走的不急不缓,才转过巷口,又有几个黑衣人陆续跟在车后。
薄锦书坐在车上,视野有限,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
雪越下越大,一朵朵飘在他的背脊上。
从后面看,他的背很宽,身上的单衣湿了,更显得身材结实好看。
“知道么,除了卓爷,我从来没有拉过任何人。”
他步伐很稳,低低的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我什么也没有,连命都是卓爷的,我没想过做麦三爷,我也没想过还能遇上你……”
“锦书……”
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终是没能说出口,只默默拉着车,行进在雪夜中
薄锦书看着他的背影,衣服已经湿透,贴在精壮结实的背脊上,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一道道纵横狰狞的伤疤。
他不说话,自顾自的走着,不急不缓,铁一样的沉默。
呵气成霜的天气里,路人行人稀少,偶尔有人路过,都吃惊的看着路上这一行奇怪的人。
薄锦书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那结实的脊背,手掌伸出去,却停在半空中,接住一片片的雪花。
那小小的雪花,落在手掌里,一会儿就融化成一滴小小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