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顺七年?葵未年辛酉月戊午日[公元1463年9月25日?中元节]?双兔手记壹】
夜,凉,有微风。
我穿着紧身夜行衣,藏匿在华山脚下一座夷教寺庙的后院——某处角落的一棵浓密大树上。稀疏的月光洒下,我略有呆滞地往上头看去——已经是月上中天大约三更时分——此刻真是静的不像话,全无白日里各大江湖名门显赫齐聚华山脚时的热闹喧哗。
已过秋分,所谓一场秋雨才一场寒,但华山这其实已经有许久没有雨了——我抱着自己蜷缩的身子,还是觉得有些冷嗖嗖的——
毕竟做贼心虚吧。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酸死我了——
我伸展了一下身子,稍微从树影里探出头,朝方才师父进入的小楼方向看去。
已经一刻久了,这小老头怎么这么慢!
我师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额——偷儿。
人送外号“土行孙”,土行孙者,土为遁地术,孙为侏儒身。也就是说啊,我师父盗窃手段之高,让人觉得他是借助奇门异术遁地而入,而身材之小巧玲珑——却让人想起那些小巧年幼的孙子辈……
呵……呵呵……
毕竟是夜里梁上的英雄汉,上不得台面,毁誉参半也是正常的事。
但我么,就比较不一样了——
咳……
我在江湖上可是……
……
没一丁点名气……
非但如此,说起来,我与他身形更是天差地别,他精瘦甚人,我肥硕过人……
哎,委实也不是我不给师父争气,毕竟我与他不同——
他孑然一身,生的又不似正常男子壮硕,可以靠劳力养活自己。彼时单为了生计才做了小偷儿,熟料后来越偷越大,竟然偷出了名气。
而我么——
咳咳!鄙人姓陈字双兔,小名恭喜,原是杭州府临安县荷里村陈家屯人士——
说起我家——祖上三代是贫农家底,但是奈不住天要人富,俺爹时来运转,一朝翻身变地主,后来又弃农改商,生意倒还不错,所以我现在也算个家底殷实的千金小姐。
任谁也想不出吧——千金小姐怎么就成了偷儿的徒弟呢?
不过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话说当时,我家的时来运转其实是红白事双降——祖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仗着自己不知从哪学来的功夫救了个被劫匪所困的赶考书生,却也因此赔上了性命,随着早早过世的祖母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祖父的功夫、与我现在师父的功夫——都是我的师祖所传授。
我对我师祖知道的甚少,只知他是个上上代的隐士高人,专门传授有习武根骨的贫苦农村男娃儿功夫,也不知是为了让他们借此混口饭吃还是只想将自己的毕生所学传于后世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啊,当初他的那些徒弟里就有祖父和师父。
且说祖父走后,那时节我家是凄风苦雨,好不悲凉。而师父得知了祖父过世的消息,便找上了我家,与我也就算有了个相识,至于后来怎么他就成了我师父呢?
且听我慢慢道来——
只说那再后来——不料那被救书生竟也是个人中龙凤,一朝金榜题名,回头便挂念着我们恩人一家,虽说我是女娃,却仍是给我请了先生求个识文断字,又出资给祖父的两个孩子——我爹和我的傻叔,置办了几处田地。
我娘亲是个转得过弯的,心知爹爹太过老实,只是靠田吃田忙不来,若是压榨同乡人的劳力的事他又干不出,一咬牙回头便卖了几亩地,靠着一笔小财,俺娘先是倒腾起了小本买卖,凭着足智多谋,一时间日子过得愈来愈红火,我家家道中兴之后,爹爹便寻思着到府城里谋发展,便将祖宅全权委予叔公。
我还记得走的那天,叔公老脸挤成了囧字以示深深的离别之苦。傻叔站在一边,我拉着娘的手,三人一同看着爹爹和叔公。
你一个“阿斌,你不该离开啊”,我一个“叔父,我也知道背井离乡难做的很啊”
你一句“可别泄了气!年轻人去闯闯还是要的”,我一句“恐怕水土不服”
你再来个“诶!咬咬牙便挺过去了”,“……”
总之,好一阵你来我往,我们一行四口人总算坐上了同村宝叔的牛车向着杭州府城款款去了。
待在牛车上行了几里地后,我两眼猛地一热,便盈-满了泪,小小的我,不知是为何伤怀,只记得娘亲搂着我,同样是哭的动容。
后来我只觉这哭实在应该得很——孰能料到,我就此便与清瘦二字再无瓜葛。
自我九岁一别陈家屯,又过七年——现今一家定居杭州府城西南位的一处宅院,三进三出的院落,好不气派宏伟,家大业大——人也大了起来。
爹爹在外应酬免不得喝出肚子,娘亲卖力为陈家一脉延续香火——这九年来接连为我添了两个妹妹,最后终于捣鼓出了一个弟弟,可却苦了她因此而身材走样。
而至于我——
爹爹是个疼子嗣的人,每每都从异地带回珍馐美馔,弟弟妹妹年幼,我自然乐得个“吃独食”。
都说“食色性也”,那既然有色令智昏,也该有食令智昏,可惜这一点,我彻悟得太晚。
直到我已过二八年华,待字闺中,满腹经纶不足为世人道,传唱陈家长女大腹便便的打油诗倒是早已不胫而走:
什么“身较禄山宽一倍,貌如玉环重三吨”
又比如“陈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皆识。天生体宽难自瘦,朝朝求在媒婆侧。回眸一笑郎君跑,三重宅院无颜色”
还有那“谢家郎儿口里吃,陈府小姐身上肿”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我那时是恨那些传出这些打油诗的人恨得发紧了,但我爹娘则是担心我的婚事担心得昏头了——
总之,很有共识的,我们都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要减肉!
为了在适婚年华尽早达成这一宏伟目标,我们什么法子都尝试了,譬如说他们硬性将我三餐抹去一餐,或者求来千金秘方制成苦口良药让我日日灌,或是请大夫来针灸什么的,偏偏都收效甚微。
直到——我师父找上门。
他拍着胸膛给爹娘担保:“令爱的一身膘,我包能治好”
我躲在屏风后——心说:嘿!这人!真把我这胖当病啦!
我爹娘虽然担心是江湖骗子上门,可是想到他与祖父相识一场,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然后我就三跪九叩奉茶行礼,认他当了师父。
我那时不知道他的行当竟然是梁上君子,但后来知道了,也已经是上了贼船,也罢,我也就是个给他打打下手的而已,就像现在——我只是躲在树上给他望望风。
“哈~~~”我长长打了个哈欠,眼里被逼出了泪——好困啊。
华山论剑向来是武林中人的年度大事,各大江湖门派——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旁门邪教,都在武林盟主定下的日子前在华山齐聚,为将要举办的为期十日的身手较量跃跃欲试。
可是这样的江湖盛典其实和我无关,我也无甚兴趣。此番我只是为了躲开中元后的祭祖上坟——翻山越岭的累死了,所以才一早跟了师父出了家门,只对爹娘说是师父见前期的治疗效果不佳,要为我加训几日更辛苦的——
师父已经在我家待了不少时日,爹娘也渐渐信得过这个老一辈相识。
于是我就乐呵呵的跟着这小老头游历江湖,也跟着他闻风而来了这华山脚下,夷教寺中。
路上花了不少时日,出行时还离中元有小半月,可一转眼,今日便是中元了。
今日师父又要出手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道消息,说是这一处闲置的夷教寺庙——摩尼寺中竟然藏有他们本教的宝贝……我其实是不信的……
譬如说吧,要是我要藏宝贝,怎么可能放在自己连走动都懒得走的地方呢?
师父知道了我的想法,只是嘲笑我:“你那是懒得走么?分明是肉太多走不动!人家轻功好的日行千里,这处地方人又少,又在自己轻松可及之处……一般人肯定是觉得他们不可能把宝贝藏在这,但以我老孙多年的经验看来——这一定是藏宝处!”
他又跟我掰扯什么这个夷教寺庙正是明教的摩尼寺,明教者,魔教也,这几年江湖上一半腥风血雨都刮自明教,他们借此收敛了多少财物都不知道巴拉巴拉的,然后他总结了一句:干完这票,老孙我就可以颐养天年啦哈哈哈~~~
我腹诽:真是语言龌龊、身形猥琐。
但是我本来还侥幸地心想:既然被人闲置,这走一趟一定不会有什么风险吧——可是——
那小老头已经进去快两刻钟了还没出来,不会遇上什么事了吧?我有些担心了。
这时耳边突然有东西破风而来,我下意识探出脑袋去看——结果——
那一大团黑乎乎的是啥?怎么直直往我这边落啊?是师父丢下来的财物么?
我愣愣就想伸手去接,结果——
“嘭!”
!!!
我的头!疼!
……
眼前一黑。
意识全无。
——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