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卿尘挡住要带她下去的下人,转身正色到元湛道:“这风口浪尖上,你去那两家吊唁?还带着我?元湛,你疯了么?这么大的事,就算现在陛下不追究,你以为他以后就不会追究了吗?凤卫两家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元湛听闻她直呼自己的名讳,不知怎么着,反而心情好了起来,朝着卿尘逼了两步,看着她笑道:“怎么,姑娘什么时候担心起本王来了?还直呼本王的名讳,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是小女僭越了!”一朵红云飘上卿尘耳稍,她咬了咬牙,颇有些不情愿地欠了欠身,“殿下自然是轮不到小女来担忧,只是一旦关及那位侯爷之事,小女怕殿下失了理智。”
“理智……”元湛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心口的苦涩直泛滥到喉口,“本王就是太过理智才酿成大错,才使得姐姐与兄长一家如此下场。若是连这口气本王都能咽得下去,跟朝堂里那帮只顾私利蝇营狗苟之辈有何分别?若是兄友弟恭得用忠良的命换,那徒有得贤名便是不要也罢。“
“可是殿下!”卿尘还想在说些什么,可她望着元湛带泪得双眸,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样得恨,她自己也有,只是如今,面对这样的元湛她再也恨不起了。
元湛,与殷家,是不同的。
童闻瑾童叔叔为何会收元湛为徒,她似乎也有些明白了。
看着她话说了一半又吞回去,低垂着眼睑,心事重重的样子,元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的发鬓,语气柔了下来,道:“你不愿去,也罢了。留在这里吧,我的仇,与你无关。至于殷家欠你的,日后本王也定会帮你讨回来。“
“不,我去!我跟着殿下去。“
卿尘抬起头来,望着元湛,看着那似玉得面容,不知怎得,心竟不自觉地加速跳了起来,于是她又迅速移开眼,伸手摸了摸琴弦,低声道:“经过这些日子,我心里的想法似乎变了。“
”是想起什么来了?“
卿尘的耳稍更红了,她偏过身去,摇摇头道:”似乎我恨的,不再是一家之仇,我恨的,乃是国仇。”
咚!
一句话犹如一颗投入湖心的鹅卵石,在元湛的新湖中溅起层层波澜,他曾决心要埋葬的情愫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又充盈了他的内心,他伸出手,碰了碰她带着凉意的指尖,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纤细的手实实在在地握在了自己还算温热的掌心中。
“想不起来也罢,就算你永远也想不起了也无所谓。”他强忍着不住颤抖的双唇,缓缓道,”我曾无数次地想过要要斩断与你的情份,之是过去的点点滴滴,实在是难以割舍,又舍不得你什么都忘了,却还要被我这样无理地纠缠与折磨。”
他说着说着,一滴泪珠竟从他眼里掉出来,他迅速撒了手,背过身去,将手那只碰过她的手放在身前,掌心似乎还残存着她的触感,念他再怎样攥紧了拳头,似乎也消除不了那直达心底的悸动,他再次扬起下巴,复又用威严的声音道:“既然同样恨的是国仇,本王不求什么床榻之欢,你若是愿意,就这样一直与本王并肩站在一起可好?”
这句话一出口,元湛竟觉得有些后悔,因是背对着卿尘,迟迟听不见她有何反应,禁不住地有些慌张,又不敢回头瞧她。
此时的卿尘低着头,目光慢慢从琴弦上移至他的掌心处,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朝前走了两步,伸手,慢慢牵住了他发凉的指尖,待她自己反应过来,觉得有些害羞,正想撒手,腕子却一下子被元湛牢牢扣住,他依旧没有转过身来,继续直直地目视着前方的湖面,只是拇指不住地摩挲着卿尘的手背,将她握得更紧了。
此时的太阳堪堪西斜,早秋的风又硬又瘦,荡起橘红的土霾,苍苍莽莽,弥天而起,长阳大街上挂满的白帆偏偏就被染得不红不白,脏兮兮得,朝歌的长阳街上亦是弥漫着诡异的欢乐气氛,行人纷纷掩面折腰而行,面露着龋齿之笑,那明明想笑却强行悲切的样子实在荒诞得很。
恰在这时,一队身着锦服的人,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队伍中间的公子身骑白马,身着素衣,外披血袍,鞍子上侧坐着一身着素纱衣的妙龄姑娘,就这样招摇而来。
看这队伍行进的朝向,尽是去长阳大街的司马府、和御史府的?可这气氛,怎么也不像是要去吊唁的呀!
百姓们可不管这些,难得一见的一面王爷从小就生得俊俏,如今长大了,这容貌更是人间少有的俊美,加上那两匹鬃毛柔顺飘逸的白马,脖颈间流淌着血色汗珠,怕是说从天上来的也有人信。
凤家人见到元湛的时候,更是惊讶地长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竟敢当着百官以及凤家子弟的面,行事如此。
“凤国舅,你瘦了。”元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凤大人,嘴角带笑。
凤司马双目圆瞪,一时之间不知要做何反应,只是指着元湛,“你……你……你……”说了好几个你字说不出话来。
元湛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愈深,眼中的阴翳愈浓,他扣住卿尘的腰,带着她飞身下马,在凤家人震惊的眼神中,接过一枚带血的银枪头,几个锦衣侍卫手捧众多带血的领巾,立在元湛身后,卿尘手里拿着一柄女用的佩剑,面容肃穆地站在元湛身边。
不懂的人自然不知那些是什么,可几位凤矢志的亲卫可看得明白,那银枪头是安南侯中元洵的,那些个领巾,乃是中州将士特有的,至于卿尘手里的佩剑,却少有人知道,那是殷文燕的随身之物。
想起凤大公子的下场,那些个亲卫顿时被吓得悄悄隐退了下去,哪个不要命的,难道还敢在元湛面前路面不成?
凤家不明所以的子弟则各个瞧着凤家家主凤司马的脸色,瞧见家主都没有出声阻拦,就更无人有勇气出头了。
元湛一行人,就这样走了进去。
“慢着!”
被布置成白色的大厅前突然出现一人,对着嚣张至极的元湛大喝。
“七哥,这里好得是司马府,你这是要做什么?”
元湛盯着手里银枪,没有理睬他,只轻声道:“九弟,请你让开。”
“我要是说不呢?这里是我舅舅的府邸,是当朝大司马、镇国公的府邸,岂容你撒野!”
元湛的声音依旧轻而淡,只重复了一遍:“不关九弟你的事,请你让开。”
元溟亦不再废话,右手按住左腰侧的佩剑,扬势要拔剑,威胁地喝道:“金羽卫!”
隐在凤家左右的金羽卫立刻显了形,各个面带铜制鬼面,按刀而立。
“呵呵!”元湛冷笑两声,大声道:“原来太子殿下也在这儿!怎么不出来说话?”
呆在厅内侧厢的太子听见元湛叫他,头皮一阵发,身体禁不住一哆嗦,站在他身后的刘副督主瞧他如此窝囊,不禁发出一声轻蔑的哧笑,这声笑轻得很,落在太子耳中却像是砸向他脑袋的铁榔头,气血上冲,又不敢明着发作,一时竟然身形晃了晃,若不是他身旁的内监即时伸手拉住他,他险些栽下座椅去。
“殿下怎么了……”鸾飞担忧地唤了他一声,回头瞪了一眼那个目中无人的金羽卫副督主刘祥,元灏摆摆手,稳了稳心神,迈步走出去,瞧见园内这架势,心中不免又是一颤,他清清嗓子,硬着头皮道:“九弟,不得无礼!”
元溟闻言,狠狠朝兄长瞪了过去,这个废柴太子,是有多忌惮元湛,竟然让他不得无礼,你也不睁眼看看,现在嚣张得不像话的谁!
太子定睛瞧了瞧眼前的情形,飞快转动着脑子,想着要怎么开口,忽然瞧见元湛身边的女人,伸手指着她道:“七……七弟,你来则来已,怎么还带着位舞坊的姑娘?”
众人皆是一惊,先前光是注意元湛肩上披着的血红色外袍了,定睛一瞧他身旁这位素衣素颜的姑娘,果真就是那有名的天舞醉坊老板娘了!这……凤家人更气愤了。
元湛却笑道:“这位姑娘的剑舞,我北魏境内无人能比,凤大公子战功卓著,本王若是带普通钱财来,怕辱没了公子,特请来凤姑娘,舞上一曲,送凤大公子一程。”
元湛说的是“凤姑娘”,这三个字落在在场诸位老臣的耳中,又惊起一阵暗流涌动。
曾经大巍境内最擅长剑舞之人,乃是平州凤家夫人,灵州有名的美人,莫珊珊,其人,腰肢纤细,身轻如燕,动作行云流水,容貌沉鱼落雁,别人也许不曾见过,凤司马可是见过莫珊珊的,不,说起来,是在当年老太后的寿宴上,对那献舞的姑娘一见倾心,只可惜,没等他做什么,就听闻莫姑娘倾心于风华正茂的镇北将军,鬼门三杰之一的凤达,远嫁平州去了。
再后来,就听说莫珊珊随平州凤家一起被灭了门,令他又悔又恨,抱着一丝希望辗转打听,最后只得到莫姑娘半块碎玉蝶,被他小心地收藏着。
如今观这女子的眉眼,倒是分外像那位故人,再听元湛说起来,这么一瞧,便是越看越像了。
元湛手捧着银枪头进了大厅,立在凤矢志的棺椁前良久,没有上香,也没有撒一把秸秆,只心中想着,兄长,巍廷尉,中州死去的众将士,你们若有在天之灵,便好好睁眼瞧着,瞧着本王如何将朝中的毒瘤一个一个地割掉,还你们一个公道!
悲怆的笛声中,卿尘的剑刃劈着风,那剑鸣之声和着笛曲,如沙场的亡魂那来自九泉之下的嘶吼,亦远亦近,声声泣血。
元湛的笛曲在一声直达天际的长音中结束,卿尘的剑,一瞬间竟然脱了手,狠狠扎向凤矢志的棺椁,元湛暗送内力,那剑的剑身竟直直完整地没了进去。
在场所有宾客的脸色一下子变的惨白,凤鸾飞已经几位女眷更是被吓得尖叫起来。
前去查看的下人更是失声叫了出来:“老爷,公公公……公子的天灵盖被凿穿了!”有手快了忙着把剑,使出吃奶的气力,竟然拔不出来,又来几位壮汉正欲拔剑,前来超度的法师出言制止道:“不能拔!拔了少爷要魂飞魄散的!”
凤家最长的祖母老太君嚎啕,惨叫道:“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可还怎么升天啊!我的孙儿啊!来人,把那个妖女给我拿下!”
元湛却不慌不忙地挡在卿尘身前,不慌不慌地对着老太太一礼:“是本王的错,这个罪,本王来陪便是。”
说罢他伸出左臂,拿着元洵的银枪,狠狠一划,血溅在凤矢志的排位上,老太太见状直接晕厥了过去,凤鸾飞抓住太子腰间的佩剑欲与元湛拼命去,被太子命令金羽卫死死按住,带了下去。众人再瞧凤司马,失魂落魄瞧着卿尘的脸发愣,他的三弟碰了碰大哥,凤司马竟然面无表情地倒了下去。
天空暗了下来,从西北吹来的风寒意更甚,满是红霾的空气渐渐变得清了,元湛的转头看了看神情淡漠的卿尘,内心变得无比宁静。
他握住卿尘的手,牵着她走出着纷乱的院落,带着元洵的银枪,文燕的佩剑,中将士的军牌,离开这被权力、欲望浸染的红尘俗世。
世界清静了,我带你回家。
元湛也知道,这么一遭,凤家必倾全族之力对付自己,还有卫家、和崔家残余的势力,以一人之力对抗三大族?怕是任谁都要觉得他此举过于愚蠢。
可自元洵之死以来,他早已不管不顾。
生死在天,命不由我,他只要做他想做的,他在这人命如草芥、忠贞如敝履的乱世,与其挣扎着苟活,何不搏上一搏,活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