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我抚摸着与她在一起的床，想说如果那时我再强大一些，一切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那年的寒冬夜晚，西斯永远不会忘记。
在漫长到让人疯狂的挣扎后，他的意识逃离了噩梦，取回了些微与外界的联系。但他依然没有醒来，至少在外人看来，他没有睁开眼睛，表情痛苦而扭曲，身体不停打着哆嗦，好像要把自己的身体都抖散一般。
他颤抖，因为冷。
取回意识后他就后悔了。他感觉自己被困在冰里了，一阵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冷，从身体的每个角落钻进身体里，然后引发出比起冷冻更像是灼烧的疼痛。在这冰与火的肆虐下，他的精神几乎崩溃。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生存的向往让他没有疯掉。他没有放弃，也没有真正死去，他就好像处在生死的交界处，拼命摆弄四肢想要远离，却被死亡死死抓住了脚踝。
一开始，他祈祷着，渐渐地，他放弃了。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觉得自己死定了，向真神的祷告也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咒骂。
他咒骂父母，让他只能生活在贫民窟的破烂木屋中；他咒骂马西，欺骗了身为弱小者的养父母；他咒骂贫民窟的庸医，收了钱却没法让他开口说话；他咒骂兰德尔神父，毫无顾忌地讲述着不现实的神话；他咒骂米娅，比无能的父母更加无能，不仅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还没能注意到自己的病情，令他越来越虚弱最终陷入昏迷；他咒骂西斯，一个不值得可怜的可怜虫，一无是处，还将自己的无能推卸给他人。
像我这样的人，就只配这样可怜地死去……
他就这样自怨自艾着，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行了，痛觉在内的一切感知能力都变得迟缓，原本最弱的听觉反而变得最明显。
他终于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放弃他吧，米娅，很遗憾他已经没救了。”
“不，西斯来没有放弃，他的胸口起伏着，他正在拼命的呼吸……”
“够了米娅，他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医生说，让他轻松些走反而是我们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那个庸医的话我才不会相信，他只会用花言巧语欺骗我们的钱，等到无可挽回，他只会扔下一句‘尽力了’来掩饰自己的无能，要我相信他的话，除非我成了傻子。”
“米娅，你……”
看来两人正在对要如何处置病危的西斯而争执。一男一女，女的当然是米娅，男的似乎是汉克，一个与养父母有些交情的酒鬼。
两人谈论着西斯的生死，西斯本人却没什么感触。他知道自己死定了，也就不在乎了，甚至他希望自己立刻就能死去，而不用再遭受更多。
唯一让西斯觉得有些诧异的是米娅竟然反对送他去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西斯已经无药可救，何况他从小就分走了父母大部分的爱，还老喜欢欺负她，落到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他以为她并不怎么喜欢自己才对。
呵呵，突然想看米娅一眼再离开，为什么呢！
西斯又一次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失败了。
这应该是是真神对我的惩罚，他这样想着。
“我知道，做这样的决定对你，以及西斯来说都太过残忍，但你不能再浪费更多的财物在无用的药材上了，有这笔神父的资助，你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开始……”
“谢谢你，汉克叔，”米娅突然抱住了西斯的脑袋，脸贴着他的额头，说，“我明白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今后的生活，还有最后的结局，我都知道。”
“呃……”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你所谓的新的开始，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已经，没有未来了。”米娅抚摸着西斯的脸，温柔似水，“我没有的，西斯可以有，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生命唯一的意义，失去他，我的生命也……”
“但他只是德里克发神经从外面捡回来的，是个根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杂…他们都这样叫他，杂种，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一无是处的哑巴。不自量力地跑去找马西，被打得不成样子后还得了病，耗光了你所剩无几的财产，他根本就是个混球！他和你毫无关系，你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外人让自己遭受更多了，哦，可怜的米娅，我知道你很善良，可这里没有人对你善良啊！你应该对自己更加温柔，而不是，他……”
汉克的语气变得激烈，话语中带着许多不曾在西斯面前提及的单词。
大叔说的没错，米娅能够放手才是正确的选择——西斯这样告诉自己，可心里还是有些空空的。
他突然有些害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自己会带着伤痕死去。
“对啊，西斯不是我的亲弟弟。以前他总是仗着父母的偏爱欺负我，抢我的食物和玩具，干扰我工作，和其他人一起戏弄我，要是没有意外，说不定会成为像马西那样的大坏蛋——可他就是我的弟弟。我看着他长大，与他住在同一屋檐，睡在同一张床，我感受着他的温度，听着他的声音，和他一起笑一起哭，他就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生命的延续，是不可代替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用，我的生命，去，换取他的明天……真神啊，如果你听见了我的声音，就把我带走吧，把我的弟弟换回来，求求你……”
西斯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死去的肌肉开始鼓动，沉寂的血液开始沸腾，他的灵魂咆哮着扑腾着，朝着光亮一侧怒吼。
多么可笑，接受了死亡的坦然，被几句话轻易地击溃，他又开始了挣扎，胸中的火焰熊熊燃烧……
什么叫我是你生命的延续？什么叫用生命换取我的明天？别说笑了！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那我也可以，这一次，让我来成为你的英雄！
西斯忍不住笑了。
清爽的风，和着一份令人神往的芳香从身边刮过，轻轻抚弄着脸颊、耳朵、眉梢、额头、头发，以及上上下下每一寸肌肤，就像米娅的秀发一样柔顺，连同洒遍全身的灿烂阳光，让人误生出一种不似人间的错觉。
此刻，整个世界都是那般温柔。他渴望另一种温柔，想起了米娅的面容。
他笑着，脚下生风，很快来到了家门口。
久经风雨的木门紧紧关闭着，这让西斯有些疑惑。现在理应是米娅工作结束回到房子准备午餐的时间，但房子内外一个人都没有。
对了，今天是速云节，那个丑陋的贵族老太婆一定会让米娅做更多活。
西斯拍拍脑袋立刻明白了原因。以往他会在家里乖乖等米娅回来，但今时不同往日，此刻他只想快点见到她，便调转方向朝城中跑去。
米娅的工作地点是平民区一栋子爵宅子，主要负责照顾有洁癖的子爵夫人，将干净的房子一遍遍打扫得更加干净。每天米娅要在那宅子待上至少十五个小时，不过每月可以拿到不错的工钱，更重要的是作为子爵夫人的仆从，可以不用担心马西私下动手脚。这份工作是神父介绍的，一干就是六年。
西斯在街道上飞驰，对一路上喧闹繁华视而不见，很快到达了子爵府。
“你是什么人？”
门口两名身披钢铠的骑士将长枪交叉，拦住了靠近大门的西斯。
“啊嗯……”
西斯比划了两下，见骑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西斯又掏出粉石，打算在地上写字，可这种行为惹怒了两名骑士。
“快滚，这里不是你这种乞丐该来的地方。”
其中一名骑士将长枪一横，枪口摆在西斯胸口，阻止他继续蹲下的动作，接着喝到：“如果你不听劝告，我们会让你变成真正的哑巴！”
骑士傲慢的态度让西斯有些恼怒，他抬起头看着骑士，企图再比几个动作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图。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哎呀，这不会是西斯吧！”
那是个丰满的中年女人，刚从侧门走出，就看见西斯与两个骑士在门口对峙，连忙上前将西斯往后拉了少许。
“他是西斯·布莱恩，米娅的弟弟，你们知道的，他没法说话。”女人朝骑士鞠了一躬，说道。
“什么啊，原来是米娅的弟弟，早知道就不会对你这么无礼了！”两个骑士一听西斯的身份，立刻换上了笑脸，那名那枪抵住西斯的骑士更是朝他歉意地点点头，说，“我们很欢迎你来，但要找米娅的话跟侧门的人说，而不要跑到前门来，被那些贵族们看到可就不太好了。”
“好好，我会和他好好说的，谢谢你，本恩。”
女人笑着朝骑士点点头，拉着西斯来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你是来找米娅的吗？”
西斯点点头。
“那你稍微来晚了一些，她刚走不久，不过听她说今天要先去南街的裁缝店一趟，如果你来的时候没看见她，说不定是去那儿了。”
西斯再次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对了，你知道那个裁缝店在哪吗？”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西斯便像风一样窜了出去。女人心中不免有些狐疑，不是说这个小家伙身体很弱，连跑都跑不太起来吗，怎么像个兔子一样，我该不会认错了吧？因为还有大把工作要完成，女人没有多猜测西斯的事情，转身又回宅子去了。
西斯依靠残留的记忆在街道上穿行。几个月前他跟着米娅去过那个裁缝店，似乎是想让他在店里当学徒，可惜没有成功。老板不喜欢沟谷嶙峋的西斯，西斯也不喜欢猥琐的老板，更讨厌他看向米娅的目光。
裁缝店很快就到了，大老远西斯就看到一个身穿工作服、眼睛狭长的小老头坐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墨笔。
西斯径直走了进去。
“有什么需要吗，客人？”察觉有人进来，老板反射性地打招呼，但当他发现是西斯后，语气立刻变得凶恶起来，“是你个小鬼，来这干什么？”
西斯走道柜台前，拿起一只墨笔，蘸上墨水后写了一句话，然后拿到老板面前。
“德玛，臭哑巴，浪费老子墨水和纸。”老板骂骂喋喋地看着纸上的字，说：“米娅？刚来，刚走，怎么你找她有事？”
听到米娅的下落，西斯胸口的石头落地了，忍不住笑起来。
“你德玛笑什么，像鬼一样。”
老板还想说什么，但西斯直接将墨笔甩在他脸上，趁他还没反应过来飞快跑走了。
“你个小崽子，艹，还想当我学徒，没么，要不是……”
老板绕过柜台想抓住西斯，却只能吃一嘴灰，于是破口大骂起来，但西斯根本没有搭理他。
米娅，等我！
出了平民区，进入一街，二街，三街，然后四街，很快熟悉的木房子出现在眼前。不过破木门仍然紧闭着，门口还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
是珍。她满脸焦急等待着，见西斯跑来，立刻朝他大喊：
“你去哪了——米娅姐姐刚刚被他们，被他们抓走了……”
听见珍的呼喊，西斯只觉得耳边响起一阵惊雷，世界颠倒了，血液的流动停滞下来。
但那不过是一瞬间，下一刻，他转身，再次朝着城市中心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