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然大物在地面上蠕动前行，扬起的尘土裹着人潮的气息朝着四面翻滚开去，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没有活物敢于逗留。

启王失德的征兆虽绵延多年，可毕竟不是无道残暴的严重程度，齐国如今状况还没到民不聊生的程度，但是原野荒芜、人烟不兴是难免的了。

在洛邑耽搁了几天后，接下来的行程也有些赶，因此各州队伍的速度便没有多少放缓的余地。即便是那些只需待在车驾上的大人物，也因为颠簸劳顿而叫苦不迭，兵士们的苦累便更加可想而知了。

而漫长路途带来的枯燥更甚疲乏，尤其是处于这种荒废之地、时不时看见同类尸骸的情况下，能够在此时依旧保持住精神头的人寥寥无几。然而，麻木松懈仍旧是不被允许的，那个妖魔围袭的夜晚尚未从众人的脑海中稍稍淡去。

方亦骑乘在一头品质不高的军用马匹上，精神慵懒地任由这仍带有些许野性的坐骑散漫前行，只在过于偏离方向的时候略作调整。名义上他此刻承担着放哨的工作，是他自己要求来的，容氏那边算是有后门可走，自无不可。

实际上他若是想，坐进车驾里头是能轻松实现的，甚至于吃着蔬果、配个侍女伺候着都也没有什么难度。没有那么做，倒不是为了避免招摇、惹人猜疑，而是因为嫌弃车厢里的憋闷气息……

还是“自驾”舒服些，虽然没有什么风景可言，但是好歹是有风、有景的，离大队远一点，也吃不到什么土。

不远处有隶属于其他势力的一队哨骑奔行而过，几道鄙夷的目光扫过来，显然是对方亦如此吊儿郎当觉得嫌恶。方亦自然是觉察了的，却也没有理会的必要，心中的郁结太大，肯定是没有余地去顾及别的鸡毛蒜皮。

尽管有心放空思维，可是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是时不时从脑子里跳出来，像走马灯一样反复掠过眼前。

作为一名“硬派风格”的蚀客，陷入这种庞大的布局里头，也没有多少可说的，能做的只是朝着前方既定的轨迹撞上去，卡进那大局的齿轮之中；要么被弹开、碾碎，要么就让齿轮磕坏，搅乱整个局面。

所谓“硬派”，大部分时候，也就是“无他，唯头铁尔。”

看那些辛辛苦苦搭建起整个格局架构的谋划者气急败坏大骂，其实是很爽的一件事。不过，被讨厌是理所当然的。哦，也不一定……话本里的主人公不也总是个搅局者吗？意志坚定、思虑深沉、理想远大的大反派，费尽心力执行着繁杂的计划，往往只是被主人公不经意间就破坏了个干净……爱看这样故事的人可多着呢！

最重要的是心态得好，既然是个“搅屎棍”，就别操“指挥棒”的心。方亦凌乱跳脱地想着，做了个不太恰当的总结。

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他驾驭坐骑加快了些许步伐，因为自然吹拂的风小了，可不得自己制造点么……面对那些看起来很麻烦、阻碍很大的事情，也是一样的道理。

然后，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顾鸿宇驱策了匹算得上良驹的军马，朝着这边过来了，无聊的方亦注意到他屁股下的鞍具看起来比较厚实、舒服。

那天离开洛邑府衙时，方亦倒是找陈、顾二人打了招呼。

当时十二公子得了救治刚刚醒来，汝州势力也遭遇内乱，两人有许多事情要操持，便只约了之后再相见。

接下来的几天，汝州人马和并州人马发生了不小的争端冲突，将四公子和大公子的人马也给波及了进去。当然，终究是逐渐平息了的，放到台面上能看到的，没有多少东西。局外人顶多比较意外于并州胡氏吃了大亏，这和先前预计的局势走向不符。其后，有些东西便传了出来，比如方亦和十一公子良幼常在其中所占据的戏份……当然，主要还是十一公子吸引了关注，这点让方亦非常满意。

至于那一段与良幼常体内所寄宿老者的交流，收尾的方式则是相当简单粗暴的。

“你心中所想的……究竟、究竟是何意……”当时老者如此问道。

方亦倒也没给回答，他只是转念联想了下“用狗试毒”以及“实验小白鼠”之类的事情……老者本体毕竟是通晓人心的大邪魔，虽然对圣贤、混沌那个级别的概念，因为一时震慑而有些无法理解，但方亦想得简单之后，他便也清楚明白了过来。

尽管显著的怒意令老者几乎控制不住灰雾的形体，但对方终究没有迁怒于他，当然这其中有几分是因为忌惮就不好说了。总之，最后老者反倒是转移了话题，表示会为方亦与良萍叶的纠葛做出处理，至于十一公子良幼常这边也不会有什么手尾。

方亦记得深刻的，是这老者最后的心声转变……令他产生难以言表的震动。那是彻底挣脱枷锁的野性感觉，就好像一头被欺骗困顿于人造园林中的野兽，终于发现了所处之地的疆界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而决意磨砺爪牙去争夺获取食物链的更高地位。

如今想来，其实那感觉可以描绘得更加简单——被惹怒的獒犬将要吃人。只不过，这“人”所指的，不仅仅是天方的生民百姓，更多的会是“蚀客”。方亦倒也没觉得自己错手干了坏事、种下了祸根，自己没有撒谎、没有造谣、没有恶意，顶多说是泄露机密之罪。哼，管他们去死……其中未必没有方亦被排除在局外的怨念作祟。

顾鸿宇策马到了近处，向方亦拱手见礼，也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了当下。

“麻烦都解决了？听说你们占了便宜。”方亦随口问道。

“终究是一时的，胡氏毕竟底蕴深厚，他们……算了，公子清醒过来就是好事，此前多亏白师相助。”顾鸿宇略带忧色说道。

方亦耸耸肩：“随你。说正事吧，你过来找我，不会又有什么不情之请吧？”

顾鸿宇失笑一声：“呵，这……其实此番前来，是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之前说过的，关于在下所知的诸位公子情报，以及一些方术见闻。”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帛书递过来。

方亦接了翻看几眼，看里头字迹清晰工整，还有一些简单的勾画说明，称得上十分详尽了；加上为了便于保存携带，用的是能够令墨渍不晕开的锦帛，在这天方之域也算是十分珍贵——此物还真是费心了，方亦非常满意地当成攻略宝书收进怀里。

“说第二件事吧。别客气！不太麻烦的，我一定帮忙。”方亦心情大悦笑道。

顾鸿宇瞥了一眼大队那边，有些欲言又止道：“第二件是关于那位十一公子，在下想请教一下白师……”

“哦？那位十一公子，这两天做什么了吗？”方亦倒也颇有兴致地问。

顾鸿宇想了想，最后哭笑不得道：“在下却是不太看得懂……这位十一公子，若论心性颇有几分枭雄意气，但终究太过稚嫩。其所展露的实力不容轻忽，但行事决断之间反倒更令人忧虑……若是能够商量劝说、互为依仗却罢了，可这两天来，他又提及即将告别、启程先行去往昆仑……最堪忧的是，他言辞之间对升山选王一事颇为不屑，同时又表露出会、呵，会顺手帮扶十二公子登上王位的意思……”

方亦嘴角抽了抽，虽然顾鸿宇说得有所保留，但他想象得出那十一公子该是个什么尿性。简单比喻来说，就是有个破坏力不小的蠢货，不着调地跟你说：钱都是小事，他过阵子就想法子顺手塞给你几百万玩玩——这好意给谁谁都得心慌，怕被连累……

“老家伙也不管管……看来给人当‘作弊金手指’也有不少难处吧……”方亦嘀咕道。

顾鸿宇隐约听见几个字眼，探询道：“那十一公子背后另有高人，在下与老陈也是隐约有所觉察的，但正是因此，我二人也才更忧心会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方亦耸耸肩：“这事还真是没准……我只能说那家伙如果使坏，针对的肯定不止是你们一方。另外，我也不建议你们主动去做些什么。”

顾鸿宇沉吟片刻，略带无奈笑道：“在下明白了。既然如此，我方已有警惕准备，说不定反而是占了先机。”

“哈哈哈，有道理，这心态不错。”方亦赞了句。

其实关于那名灰雾老者，方亦心中有一些猜测，但也只是猜测。

比如说，那些大邪魔苍祁分身有着的目标和打算，他觉得最可能的就是要通过破坏升山来解放本体。这其中的具体关联还有些模糊，但在他想来，王的作用一定和镇压邪魔有关，因此升山这个行为本身，没准就是封印的其中一个环节，像是加固的仪式。

除此之外，那老者以十一公子良幼常为媒介，逐步影响干涉其他诸位公子的争王之乱，所要达到的很可能是一种保障效果：制造冲突，趁机除掉王之资质更优的人选，让下一任昏庸的王继续祸乱消耗齐国的国力国运，以达到不断削弱镇压邪魔封印的效果。

方亦按下思绪，又转移话题向顾鸿宇问道：“对了，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先和我说说：升山选王，到底是怎么才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