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航年幼时便知道,自己与别的小孩不同。
别的小孩可以骑在爸爸肩上陪父母一起踏青放风筝,他却只能在房间里数着一群没有生命的玩偶,将它们排好队。别的小朋友可以与父母一起看动画片,与父母一起拍手大笑,他却只能一个人蜷缩在沙发角落,默默看着电视屏幕上黑白的人物图像动来动去,不小心睡着了都没有人知道。别的小孩家长会时恨不得父母双方都来,他却只能拜托邻居或是向老师请假……
他的爸爸是警察局某重要干部,掌管着全市大大小小的案件,保护着全市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妈妈是全市最大医院里的主治医师,在那个医疗水平还不发达的年代,病人们没有先进的医疗仪器来检查他们的病情,只能依靠医生们的判断以及一双巧手,因此妈妈每天有不少手术,没有时间回家。
陪伴他长大的,就只有动画片里面的黑猫警长以及一个个寂寞孤单的夜晚……
在一个闷热、无聊且冗长的暑假,妈妈下班后告诉他,她们医院新来了一个病人,是一个小女孩,与他年纪相仿。
“你可以帮妈妈忙吗?帮妈妈照顾那个女孩。”妈妈揉着他的头,她不忍心他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里。
他已经将家里玩具都挨个玩了个遍,黑猫警长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出于小孩子依赖妈妈的天性,他也想陪在妈妈身边,于是他乖巧的点点头。
那是陆远航第一次见到木潇潇。
他踏进她的病房,第一感觉就是压抑。房间里很黑,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被牢牢遮挡住的只留了一个角落的窗户。
房间里所有人的板着脸,气氛是他前所未见的沉重,小小的他不禁颤抖起来,缩起身子。
唯一不同的存在便是她……
小女孩盘腿坐在床上,嘴角微笑着,正在与旁边的妈妈玩着拼图游戏,听说有新的朋友来了,就抬起头来张望着。
她身形瘦弱,露出的手腕细到极致,仿佛一根纤细的稻草。苍白的脸面无血色,仔细一看,竟与铺在床上洁白的床单一般无二。
他不禁心疼这个小女孩,一种前所未有的同情在他心里悄悄扬帆起航,并且迎着风越飘越远。
小女孩目光在锁定他后,就对他笑了一下,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好奇的打量他。被盯得时间久了,腼腆的他红着脸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他这是第一次被一个女生盯着看这样久。
“以后让他陪你一起玩,好吗?”妈妈摸摸她的头。
“好啊!”小女孩仿佛吃了蜜糖一般,声音甜甜的,乖巧的点了点头。她似乎很喜欢别人摸她的头,可爱的伸长脖子,像一只正在享受抚摸的猫。声音犹如窗外的百灵鸟,清脆悦耳。
“你要与我拉钩哦?”小女孩伸出弯曲的小拇指,笑着看向他。
“是这样吗?”
他依旧红着脸,也伸出手勾上她的手指。接触之处仿佛有电流流过,电得他的指尖微微发麻。看着小女孩歪着头的可爱模样,小男孩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情绪,他的心突然砰砰跳个不停。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女孩拉着他的手,表情严肃而认真,闭着眼睛不知在嘀咕什么,像是在完成某种形式。末了,还将自己的大拇指印上他的大拇指。
陆远航只觉得新奇,他从来没有与别的小朋友这样接触过。在学校里,他一直是一个人。
完成所有的事情后,女孩欢呼的拍手。
“拉钩了你就不能后悔了,你以后每天都要来陪我玩,不然,你就会变成小狗。”
“嗯!”小小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拉钩了就会变成小狗,但还是庄重的点点头。
友谊就这样在两个人间建立起来。
以后的每一天,陆远航都会来陪木潇潇。他给她讲故事、唱歌,欢喜的嬉闹声回荡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那段时间,他的脑子里全是她,他绞尽脑汁逗她开心,如果她被他逗开心了,他也会跟着开心。如果她难过了,他也会难过,趴在桌子上认真思考让她重新开心的办法。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夏天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悄悄画上句号,陆远航要开学了。
“我以后不能一直陪你玩了……”男孩低下头,沮丧的说着。
“那你以后还来吗?”女孩也很难过,小声试探着,见男孩半天没有回应,泪水便无声流淌下,滴落在白色床单上。
陆远航看着面前梨花带雨的小小人儿,心疼不已。
从这个时候起,他决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女孩。
于是他捧着她脸,温柔地将她眼角的泪水擦去,对着她哭红的双眼轻轻吹了吹。
“我还会来的,我一放学就来找你。”男孩哽咽着,带着哭腔作出承诺。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越来越冷,白天越来越短,木潇潇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有一次,他小跑着跑出医院,跑到附近文具店用他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个玻璃水晶球。
他们一起看电视时看见过,他看见她脸上流露出的渴望,便决心给她偷偷买一个,让她开心。
他进门时跟在一个护士姐姐身后,将水晶球小心翼翼的托在胸口。他依稀记得这个护士,她好像经常给木潇潇换点滴药水。
“要是再找不到骨髓,她可能捱不过这个冬天了……”护士姐姐突然摇了摇头,小声在前面叹气。
“你胡说!”他火冒三丈,他不允许别人这么说她,就跑过去,一把将那个护士推倒在地。
一向听话懂事的他第一次变得不听话不懂事,推到护士之后,他拼命地奔跑,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声哭泣。
之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水晶球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摔坏了,断成几块冰冷地摆在他旁边。
他听护士们说,有了能与她相配的骨髓就能救她,他不知道什么是骨髓。但是既然护士们这样说,那就一定能救她。
他写了一个牌子,一大早跑到市里人流量最大的广场上。他蹲在广场上最显眼的地方,将牌子靠在自己身上,默默等待着。
冬天寒冷的风呼呼刮在他的脸上,像一把刀子似的割削着他的脸和手,脸和手都冻得通红,脚底也像踩在冰块上一样冻得刺骨。
搓着早已冻僵的双手,他并不觉得辛苦,只要一想到这样能救她,他的心就觉得暖暖的。
过往的行人或是不解的望着他,然后冷漠的摇摇头;或是好心上前询问,然后再遗憾的摇摇头……
日渐西斜,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一开始温热的心渐渐冷却,但他不想放弃,他明天还会来的。一日不找到合适的骨髓,他就会一日一日的找下去。
这其间,一个少年走到他面前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了他一些问题。少年穿着黑色长袄,身形笔直而修长,见陆远航冻得瑟瑟发抖,就好心给了他一个热气腾腾馒头和一杯同样热气腾腾的豆浆。
“谢谢!”他感恩地接过来,小小的脸庞一脸真诚,眼泪也蓄满了整个眼眶。
“不用谢。”少年笑了,嘴角处带着浅浅梨涡,如冬日的阳光般温暖和煦。
“我才应该感谢你才是,你给我上了一课,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善良。”少年补充道。
……
回到医院时,木潇潇刚化疗完,看着她疼得骨头都在颤抖却还是要挤出笑容看他的样子,他只能转过身偷偷抹眼泪。
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不想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为他心疼。
他于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坚持下去。
第二天,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医院时,一个好消息从天而降。他被得知找到骨髓了,她得救了!
他如冲出笼子的鸟儿般飞快地冲向她的病房,想要第一时间与她分享这个意外之喜。
就在接近病房的拐角,他听见吉他转来的声音,同时伴随着好听的男声。他放慢脚步,慢慢走向歌声传来的那个病房。
那是她所在的病房。
他走到门口,看见里面的景象,病房里围了好几个护士姐姐,她们全都将掌心握在胸前,陶醉的闭着眼睛,随着旋律轻微的摇晃着。
唱歌的是昨天那个少年,依旧穿着那件黑色长袄。他应该就是那个捐献骨髓的人吧,因为他昨天向他询问了一些消息,但是陆远航没有注意到。
她依旧躺在床上,依靠呼吸机呼吸,但是他看见了她眼里闪着的光芒,那是对生命的渴望,是重获新生的狂喜。
她终于又可以触摸到阳光了,又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又可以接触芬芳的泥土,又可以继续爱她身边一切对她好的人了……
这是她当初告诉他,如果她好病好了,她要做的事情。
现在,这些愿望都可以实现了,真好!
他站在门口,感受着房间内喜悦的氛围,流下了激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