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探入姬非闲的识海。
这里无白昼黑夜之分,也无星子日月,仅有的,只是那一片虚无之象。
他不禁想到当时探入阿璟识海的景象,暗叹两人不愧为师徒,连心魔也是有样学样的一片虚无。
或者说,姬非闲的心中之魔,更胜一筹。
无心缓缓步入那一片虚无,谁料在这片虚无之中,竟是映入眼中的森罗万象。
重重幻影中,日月轮转,山河颠倒,万变不一,难窥其里。
无心苦笑。
前辈不愧是当年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连陷入沉睡的心魔也如此严加设防,难以攻入。
这重重叠叠的森罗万象,怕是自己稍有不慎便会身陷囹圄,再难脱出。
他摇了摇头,垂下的手轻轻抬起,捏指成诀,默念般若心经稳住心神。双眼魔光大盛,再探姬非闲识海。
纵有万象森罗千百变,总会百密一疏玄机现。
无心便是抓住了这一疏漏,费劲心神,探寻到姬非闲心防的薄弱之处,识海登即长驱直入,攻城略池。
他轻阖双目,丝缕魔气溢出又转瞬即逝。
待察觉耳清目明之时,无心抬眼,才恍然发觉自己置身另一片天地——宛若人间炼狱一般的凡间之景。
寒雨声声,滴落在残砖败瓦,泥泞不堪的污浊墟里间。
一个少年散发坐于血与污泥堆砌的尸体堆中,他的身上伤痕累累,全身上下无一丝完好的地方。身上的血痕早已干涸,又被当头浇下的瓢泼大雨淋开,血和雨水混合,游走在少年苍白无血色的面上。
那木然的一双近乎呆滞失神的眼里,映着一架烧焦了琴骨的七弦琴。
一只独属于女子的纤白的手自七弦琴上垂落,鲜红的血色与白皙的皓腕碰撞出凄美的色彩。
显而易见,手的主人此刻早已死去多时,生机全无。
少年怔然将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无任何表情。
他似乎早已麻木,血痕交错的面上是一双空洞的眼。
少年一语不发着,只是吃力地趴在地上,一点点挪向那架七弦琴。
他小心翼翼地抖着手将琴上的那只女子的手轻放到了一旁,然后一点点摸上那架七弦琴。
“铮。”
琴弦因为少年的触摸而轻颤着惊起嗡鸣不断。
无心远远的看见,少年爱怜地抚摸着琴身,颤抖着身子闭眼隐去眼角溢出的泪花。
在某一瞬息间,无心好像听到了少年压抑在心底的一声又一声呼唤。
那声声呼唤,隐在呜呜作响的风声里,隐在滴答零落的雨声里。
“阿娘……阿娘……阿娘……”
眼前的一切,让无心忆起那曾经震惊江湖的一个小门派的灭门惨案——行凶者惨无人道,小门派上下几十口人无一生还,死状凄厉可怖,尸身皆破碎无完好之处……
而此宗派当家之人,是一个姬姓的女子。
名曰,姬如雪。
那架七弦琴,无心大概能将它同姬非闲联想到一起。
想必,这重重心魔的第一重,便是前辈的身世了罢。
一番思量过后,无心几欲走近那个趴在地上的少年,冥冥之中却有一股无形的阻力令他却步。
他只能看着那少年凄楚的身影化作零星的碎片,同那片墟里一起,被虚无吞噬地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了无痕迹。
再抬头看去时,暮色笼罩大地,天上一轮血月破开乌云密布的天,照向地上的修罗之景。
一男子隐在迷雾中抚琴,身影缥缈不可寻,琴音却清晰地激荡在这片充满肃杀的山林中。
瑟瑟风声穿林而过,惊起夜鸦嘲哳声阵阵,数不清的蒙面刀客自四面八方袭来,却在快要接近抚琴男子身边时身形猛然一滞。
只听得琴音无形又似有形,飞花穿叶般迅疾地在袭击者们的周身围绕,使闻者不觉间五感受损,七窍流血,再无力招架半分。
拨弦声止,唯有余音渺渺回荡在众刀客耳畔,但见男子缓缓收琴入怀,瞬步至狼狈到动弹不能的袭击者们面前,语调平和地说与众人:“此曲名,十方杀戮。赠与远道而来的诸位,算是慰劳尔等不辞辛苦前来送死的魄力。”
“……”
无心得见眼前的修罗之景,不由得为姬非闲杀伐果决的一面叹了又叹。
江湖上曾有传闻,天外天第一护法琴仙姬非闲曾因一曲十方杀戮而一战成名。其音律之法诡变难测,拨弦声既出,所过之处,遍地杀戮,无人生还。
无心不知道姬非闲过往到底经历过什么,心魔引之所指也不过是他过往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这片压抑阴暗宛若炼狱的灰色过往中,除了血腥和杀戮,无心再也探寻不到其他。
如此,心魔就变得难以牵引了。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处阴暗一处温暖,若只剩下阴暗压抑在心底,那么这个人便再也无法寻得救赎了。
思至此,无心识海有些轻微的震荡,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前辈的识海里待得太久了,若迟迟没有进展,他便要赶紧脱身了,否则自己也会被前辈心魔中的虚无之象给吞噬掉。
但……
“小和尚,求你窥窥师父的心吧,帮我……救救他。”
无心眼前闪过少女苦苦哀求的悲伤面庞,他沉思了片刻,决定行一步险招。
那便是舍了自己的躯壳,单靠元神进入姬非闲的识海。
这一招本该等自己跨入逍遥之境时去尝试的,但无心这一试,却是贸然的一试。
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计较那些后果了,此刻的他只想尽快找寻到化解姬非闲心底炼狱般的心魔的突破口——那一处隐在姬非闲心底独属于他的温暖。
识海外,阿璟正在专心为面前的白衣少年护法,却惊见他双目紧闭,眼中溢出肉眼可见的大片魔气,魔气侵蚀中,无心忽然闷哼一声吐血,猩红的一片污渍浸湿了他洁净的白衫。
阿璟见状,慌了神地下意识伸手擦去那沾染在无心唇角的血污,顾不得双手沾染的血渍,她只能努力撑起他下滑的身子,一脸焦急地看着以打坐之姿跌入自己怀中的他。
此刻的她看出来无心没有停止运转心魔引,除了干着急,阿璟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心魔引尚在运转,旁人便不得以外力打断,否则施术者会遭受极其严重的反噬。
深知其中利害的她,除了在心底默默祈祷小和尚能够平安无事外,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好。
阿璟看着怀中的少年,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着。
“小和尚,你一定要平安地醒过来啊……”
“小和尚,你答应过我的……”
“我们还要,一起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