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溟泽回来之后,立时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旭清的心情有些莫名的复杂。
他想起来那场漫长的梦的后半段,想起无尽的虚空。他忽然会过意来,那是他的心魔。
他的羞愧,他的担忧,他的恐惧——害怕溟泽会被困在那样的地方,绝望的彼方,等待一千年,无望的一千年,没有结果的一千年。
他去看溟泽的脸,她面上笑意轻松,教他先稍稍松了口气。
“阿溟。”他唤她,“这一千年,于你如何?”
“嗯?”溟泽愣了一下,她眨了眨眼,不以为意地笑道:“……如果我说,只是像睡了一觉而已……你会不会嫉妒?”
旭清噎了一噎,粗略回想了一番自己过去这千年。
……他还真有点儿嫉妒。
但是他却是放下心来了。如若当真是那样的虚空——那会是多么痛苦的一千年。
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的白玉。
这一刻他有些出神,低头去看,昆仑玉竟然还在原处。
他微微一顿,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眼前人:“你是如何离开这玉……又归魂于肉体的?”
溟泽饶有兴味地打量他这副慎重模样,而后抬手拍了拍他发顶。
“我无法解答,但我可以带你去见能够答疑解惑的人。”她牵住他的手,自己撑着身下的席子起身,同时也拉他起来,“我们先去转转,我带你看看北冥。”
溟泽牵着他向洞口方向走去,脚步是他从未见过的雀跃,有些要奔跑起来的意思。
此时此刻的溟泽,和千年前问他无用之事的她,确然不一样了。
“自由”。他忽然想到这个词。
他心里升起些不甚明晰的困惑,但很快这困惑被无奈压覆,沉入心底。
溟泽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只穿着单衣,甚至还赤着脚。旭清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打扮与她无二。
这可是北冥。他想想都要打一个哆嗦。
他意动,灵力亦动。光华流转,霜色的袄和月白色的裙将她身躯包裹,他自己身上则是相同配色的衣裳,又披上了黛蓝色的广袖外衣。
溟泽脚步微顿,先回身看他,再看自己。
她眉开眼笑:“备了多久?”
旭清看着她身上的袄裙想了一想:“这一身是去岁冬日备下的。”
近十年里,他每逢换季,皆要盘算着为溟泽备几件新衣。满书库找不着一本书教授如何制衣,旭清深感琅嬛书库藏书单一无趣且缺少实用性。
溟泽暂且松开了他的手,她退开两步,原地转了个圈,裙摆旋转起来。
她站定,双手背在身后,前倾上身,笑嘻嘻地看着他:
“好不好看?”
旭清傻了。
这哪里是他一千二百岁的师姐,这该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好看。”求生欲催使他脱口而出这一句夸赞,溟泽这才没轻易收回笑容。
她又来牵他的手,这一回带着他直接奔出了洞穴。
她停下脚步,旭清亦刹住。
烈风呼啸,仿佛夹杂着冰碴子,刮得肌肤生疼。
他用了好一会儿来确认眼前景色。
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天空只是灰蒙蒙的,无日无月,遑论星子。
他与她身前,脚下,是极其陡峭的悬崖。黑色的土壤与深灰的岩石被冰雪封冻。
悬崖之下,海洋与冰原的界限凌厉,笔直的一道冰川之边际,锋利如刀,延伸至视界尽头。
这寒冷哪里是袄裙和外衣能够抵挡的。
动作比思绪更快,氅衣凭空出现,落于她肩背之上。旭清上前一步,于她身后站定,手臂环过她身侧,于她颈前为她绑缚系带。
溟泽十分顺从。
他细心打好绳结,又为她拢了拢衣襟。做好这一切,他动作微微停顿,而后隔着氅衣,轻轻抱住了她。
他再抬眸,远眺直至此境之边际。
冰原的尽头,归于无尽的黑暗,大海的尽头,却隐见明亮天光。
冰原上时常可见山崖,险峻陡峭的高山,连苍鹰都难以攀至顶峰;海上偶有汹涌洪涛,起时滔天,该能吞没巨大的船只。
但所谓险峻陡峭,所谓滔天巨浪,都只是理性的告知而已。
离得太远了,这一切离得太远。因为他们本就站在极高的悬崖,眼下的一切实际上都极其微渺。
这是一个过于空旷的地方。物与物皆自疏离。
“想去海上看看吗?”溟泽问他。
旭清微微一愣。
他“好”字才说一半,溟泽一把握住自己身前他的手。
“抓紧我。”
这一刻起风了。
迎面而来的风,猛烈严苛的风。旭清努力稳住身形,又稳稳牵住他因刚刚醒来或许身娇体弱的师姐。
可手上竟然传来极大的牵引之力,他下意识跟着迈开脚步。
溟泽奔跑起来,牵着他,逆着风。
她脚尖点在崖边,她跃了出去。
旭清手中一空。
一时难以控制平衡,他几乎是栽在坚硬的“地”上,以膝与掌为支撑,他愣愣地看着身下,那是——羽毛。
很难形容这羽毛的触感,刚硬却不失柔软。主体刚硬,可以支持这一具身体迎风斩浪;边缘柔软,叫他指尖依依不舍流连忘返。
他又听见展翅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巨大的翼。羽翼击云,阻断烈风。
倏忽千里。
他在——他在鹏之脊背。
直入云霄未几,不知行距几何。鹏翅忽而微沉,旭清俯身,感觉到重心前倾。
破开重重云雾,旭清看见了海。
海面瞬间贴近眼前,下一瞬鹏翼击水,惊浪三千。预感到或许将有水花溅起,旭清下意思闭上了眼。
可是没有。
非但没有海浪溅落,而且烈风忽止。他感觉到脚下平稳,“鹏背”纹丝不动。
旭清睁开眼,哪里还有什么鹏背,哪里还有什么羽毛。
脚下坚实如地面,地表却非土壤、亦非岩石。
那质感是平滑的,却又略有些粗糙的——是动物的表层肌肤。那下面会是温热的,埋藏着肌骨,流淌着血液。
鲲之浮于海面,只现脊背,如岛如屿。
旭清微微一顿,缓缓起身,站直身子。
有风。是与方才在崖上所感不同的风。海上的风虽然厚重,轻易盈满衣袖,却温和无害。
像是拥抱。有力的拥抱。
他渐渐抬起头,视线渐渐拥有了这“岛屿”的全貌。岛之边缘弧线柔和,边缘之外浪涛轻荡。潮汐温柔,来了又去。
四面都是海,颜色浅淡的海,映照着灰蒙蒙的天。已经看不见方才的冰原与悬崖了。
茫茫汪洋无际。
她是他的孤岛。
鲲之如岛,鹏之如云——旭清心念一动,想起深埋在记忆之中的句子。
他已看遍。
—
溟泽带他回到了冰原。
确切地说,是冰原与汪洋交际之处。锋利如刀的岸线,高出海面百丈不止。
落地那一瞬,大鹏身形化成一团柔软的云雾,温和的灵力将他迎住,云雾之中有人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溟泽偏头看他,笑容明媚,是这灰色天空下唯一的亮色。
“如何?”
旭清定定看着她,微微一笑:“我想起一首旧诗。”
溟泽好奇。
冰原之上的无情烈风又至,旭清紧紧回握溟泽的手。他仍如多年前一般,下意识地担忧着轻飘飘的她会转眼消散不见。
风声太大,他略微拔高了声音。
“君不见北冥之北万古寒——”这一首诗他早就倒背如流,从见到北冥景色的一刻起,它便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天光惨淡堕幽冥!”
他极目远眺,冰原尽头,深沉如墨的沉重黑暗,吞噬了一切的光辉。
“君不见冰原永封星月堕,冰崖巉绝泰岳轻。”
没有光明的世界边境,星星们在这里死去。
他感觉自己胸怀之中有某种豪情正激荡着,滔天的浪随风而起了,又将要落了。
但他很快发现气氛有些不对,溟泽的表情古怪起来。
僵硬,非常僵硬。
溟泽问他:“你打哪儿知道的这首诗?”
旭清差点儿脱口而出“郁怀”二字,但他忽然意识到溟泽身上有股微妙的愤怒。
他把这两个字咽了回去。他又忽然想起来,郁怀那日仿佛特地叮嘱过他,万万不可告诉溟泽这诗是谁带给他的。
旭清沉思片刻,努力使自己表情看起来无辜无害:
“这首诗可有什么问题?”
溟泽神情复杂地盯着他:“你可知作者何人?”
旭清继续紧急思考正确答案,可是拖的时间一长,溟泽眼神越发危险,旭清明白自己纵要撒谎也没用了。
他只好诚实道:“知道。”
溟泽笑得十分安详:“那你可知,猝不及防听见自己十六岁写出来的句子,是何感受?”
旭清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才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努力保持声音温和安稳,试图安抚道:“虽然是十六岁时的作品,但毋庸置疑,这是首好诗……”
“……别说了。”溟泽脸都皱了起来,但立时便被她自己用手遮住。
“我到底为什么要经受这等苦难,要直面自己的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