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集装箱村落 2
作者:严歌苓      更新:2019-10-11 14:17      字数:4472

玛丽亚从这个礼拜天起,走路的姿式和速度变了。至少她前面有一桩事情在等她去做。每天早晨她把早点摊顶在头上,运到公路边,替母亲支起折叠桌椅,她就走着目的性明确的快步。她小学毕业后就帮母亲挣钱养自己,哥姐们都要挣钱养自己。一大家人有一个人不挣钱养自己,别人就受累。虽然大家把挣来养自己的钱全交给母亲父亲统一开销,但谁都得兢兢业业地挣出这份养自己的钱来。她在课间要摘香蕉,课后顶着香蕉到公路边去巡回兜售。晚上她去露天的餐馆和啤酒吧洗碗。每天都会失业,每天都有新的就业机会出现。

玛丽亚看见那辆乳白色的中型客车从阿布贾方向开过来。她后悔今天没有穿她那条唯一的长裙。中巴开始减速,慢慢停下来。玛丽亚这才意识到一个多月来她其实感到多么无望。她管麦克·李叫主人。所有尼日利亚人都这样叫美国人和其他白种人以及所有提供他们就业机会的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她一边向公路边上跑一边就在想:主人李说话是算数的,让她无望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出现了,再次赏赐给她希望。麦克·李长相不难看,但在此刻向路边飞跑的玛丽亚的记忆中,他简直无比英俊。

乳白色的中巴没有下来任何人。她看见一扇窗开了一条缝,所有买卖都靠它完成。一张钞票出来,一袋牛肉干进去。所有乞丐围着中巴团团转,如同一群豹子围着个巨大的肉罐头,明知它实心一团肉,却是干着急无从下口。

买卖进行得很慢,这时一个织麻布的小贩正向窗缝内的眼睛展示他的货品,将半米宽的布料一块块抖开,又合上,往这边翻转,又往那边翻转,窗内的眼睛无比挑剔,每一块布样都看够了,最中意的却仍没出现。玛丽亚挤不到车跟前,张口大喊会把她窘死,她只好等着这场窗缝交易结束。其实假如她认识车牌,就明白驻外使节的是红色,好比麦克·李乘的那辆车,而这辆模样相仿的中巴却是黑牌。

这一天不巧,集装箱村落的乞丐还没见到其他的车辆。已经是下午一点,再不从这辆中巴捞点什么,他们这一天就算失业。十来个穿长袍戴小帽的乞丐挤了过来,他们的人口比另一种教徒人口多,可在乞讨上往往让后者占上风。卡都那城的两派教徒为了就业机会越闹越僵,彼此要驱逐对方。集装箱村落离卡都那城很近,此刻其中一派教徒发现另一派教徒的确无耻,全挤到车前面,手掌接手掌,可以给司机的前窗当窗帘了。

司机一面打开雨刷,往车前窗上喷水,一面按喇叭。不把乞丐们打发掉,他是无法开车的。

玛丽亚终于钻到了车边上。车窗是茶色玻璃,她看不清车上乘客。而车上乘客看她,则是个面目姣好、十分无辜的小乞丐。她用手掌拍了拍车窗。里面的人想,这么美妙的小东西做乞丐,真是浪费资源。车上是法国人,法国人风流,常喜欢咂摸一些不雅念头。玛丽亚拍窗拍得情急,却拍得并不粗鲁。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年轻法国男子朝他的同伴挤上一只眼,得到对方的回答也是挤一只眼。他们会心地认为这个小姑娘肯定是处女。年轻的法国人把窗子拉开一条细缝。

玛丽亚听到一句法语:“走开。”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亮晶晶地问他:“主人李在吗?”“什么主人李?”法国人用英文问她。“就是麦克·李。”法国人觉得这个提问不值得他费口舌了。他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一块焐热的口香糖,又往另一个口袋摸去。

司机硬把车开动了。

玛丽亚发现手里是一块温热的口香糖和一张一百元钞票。她是集装箱村落里唯一一个得到中巴施舍的人。乞丐们冷冷地看着她跟在中巴后面跑,心想她还跑什么?靠一条短裙子就挣了那么多。

能止住玛丽亚焦灼的就是路边时而停靠的乳白色中型客车。阿布贾各大使馆的公用车绝大部分是这种,常常奔走在阿布贾与卡都那之间,再到卡诺的公路上。所以玛丽亚的焦灼和无望常有间歇,白色中巴一停靠,她便过节一样。再有就是唱歌。教堂的合唱队每星期排练三次,一唱玛丽亚就热泪盈眶。歌声中上帝的模样清晰起来,耶稣基督的样子也清晰起来,他们不再鼻梁高耸眼睛深陷;他们都有了亚洲人和缓平坦的脸庞,光滑无毛的手,单薄的肩膀。

玛丽亚的姐姐在阿布贾找了一份工作,是她的一个女友介绍的。姐姐说雇佣她的那家美国人提供一间住房,和主人的宅子分开。那间房有电视、电扇、淋浴、抽水马桶,一套家具包括一张真正的床。按集装箱部落的住房标准和人均占地面积,这间房可以容得下七八个人。所以母亲和姐姐决定让玛丽亚去阿布贾,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份清洁工之类的工作,假如虚报两岁年龄的话。

头一个撞进玛丽亚脑子的念头是:麦克·李就在阿布贾。去了那里,就可以去找他了。玛丽亚没去过这个首都城市,来集装箱村落的卡车司机们炫耀过他们在那里照的照片,天堂一样的天主教堂和清真寺,宽大笔直的马路,以及住在真正房屋里的人们。当天晚上,露天啤酒吧里坐着一群卡车司机和他们的窑姐,玛丽亚怯生生地上前问阿布贾有多少人,人和人是否都认识。司机们哈哈大笑,说阿布贾的人没法认识,太多了,所以谁都装不认识谁。

玛丽亚和母亲、姐姐说她不去阿布贾了。为什么?她不回答为什么。她唯一能见到麦克·李的地方就在这个充满糟粕的集装箱村落。假如她随姐姐去了首都,在茫茫人海里找不着麦克·李,他会怪她失约的。他要创办的音乐公司一上来就出现个失约的歌手,那可不好。麦克·李多懂得她的歌声啊,说出那么多道道来。哪天白色中巴载着他来了,她却让他扑个空,太不好了。玛丽亚坚决不去阿布贾,但她没有把她的理由告诉妈妈和姐姐。告诉她们她们也不一定懂;她们听玛丽亚唱了十来年也没听出好来;全村人都听玛丽亚唱,全白听,全没听懂。要不是来了个麦克·李,连玛丽亚自己都没听懂自已的歌声好在哪里。

姐姐还是偷窥出一点她的心思,问她是不是爱上了哪个男孩子,为他而不愿离开这个狗都嫌的地方。玛丽亚站起身就走,把捣了一半的木薯扔在那里。姐姐拿着木杵接着捣起来。在她身后说她自己十三岁都有过两个男朋友了,玛丽亚已经快十四了,难道不该有一个?

玛丽亚心里鄙薄得很。这就是这个村落人的素质:心无大志,早早结婚生孩子,背着孩子捣木薯,孩子长大又背着她的孩子捣木薯,对麦克·李,玛丽亚是渐渐爱上的,那是圣徒对圣贤的爱,是歌者对创造歌的人的爱。

已经有两三天没有任何车从公路上过往。村子里有电视的人把消息传出来,说卡都那的两派教徒打起来了,战场正在迅速扩大,死伤人数每小时都在增长,烧毁的房屋使大群的愤怒流民往集装箱村落的方向涌来。那是一批穆斯林流民。

集装箱村落的教徒们不再敢往村子的北端去。村子中间的水井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南端的人一去就得成群结队,不然北端的人会用语言和石头挑衅。

村民们都没存粮,挣一天钱买一天食,日子都是从手上过到嘴里,中间一点余地也没有。

因为两边教徒的战斗,卡车司机们都不来了,外国人更不来了。一些村民打起了行李,穆斯林教徒打算北上,基督教徒则打算南下。

战场还在扩大。村子里一清早冒出扛着长矛,挎着腰刀,提着福兰尼板斧的战士,全是浑身血水。

村民们说,集装箱村落已经成了战场的一部分,不撤走马上也会被搅进战争。已经有一千多人战死了。不久这些村民自己也成了战士,全是志愿的,为了他们的信仰自愿参战。

玛丽亚的四个哥哥全参加到基督教徒的队伍里,昨天还为怎样少花钱买饮用水伤脑筋的大哥,今天一碗肮脏的井水灌下去,嘴一抹,准备决一死战了。

母亲开始哀求。求儿子们别让她白白生养一场。她和父亲连夜装起家当,准备徒步离开集装箱村落,不要碍双方战士们的事。

玛丽亚的动作像做梦一样,打点锅碗瓢盆,折叠衣物,捆绑卧具。她试图想出一个点子:在她和全家搬离此地后,让终将会来找她的麦克·李不扑空。她问过父亲要带全家去哪里,父亲只说去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意味着多远,还回不回得来,玛丽亚全不知道。她又去问母亲不走行不行,母亲说她早想走了,都说集装箱村落的村民致富有道,但那是他们一家学不了的道。

“我不想走。”玛丽亚说。

母亲说那就是不想活。

“我不走。”

母亲理都不理她。她已经够乱了,余不出精力来反驳一个十三岁半的女孩意气任性的话语。她自己把一个大卧具卷顶在头上,又回头看一眼剩在集装箱居所的几张中央塌陷的床垫,只好割舍了。取下了窗帘门窗,集装箱寓所彻底恢复成了一个集装箱。

外面的人飞快地跑过来跑过去,不知跑些什么。鸡和狗叫成一片。孔雀被逃离的人放生了,但它们忘了怎样做野孔雀;三五成群蹲在榕树上,嘎嘎尖啸。

左右两边都有大片火光。北面的战场和卡都那的战场就要在此地连成一片了。集装箱村落的基督徒村民撤进了南边的丛林,穆斯林教徒撤进了北边的丛林。所有的手电筒都集中在队伍首端,为躲开蛇或沼泽。

天空轰鸣起来。所有撤进丛林的人们都抬头看去,猜想这些飞机哪来的,向着谁。

坐在阿布贾公寓里的麦克·李对李太太说:“还得外国使馆空降兵力来平息这场恶斗!这个政府什么东西?!武警都派不出来!”

他和太太坐在电视前面,看着bbc晚间新闻。播音员报出的死亡人数已上升到两千。屏幕上的火光正是玛丽亚凝视的。

玛丽亚站在黑森森的丛林里,看见北边的火光越来越亮。旱季的丛林太方便纵火者了,风轻轻一摆就把火浪送得很远。玛丽亚身边有一座两人高的白蚁城堡,远处的火把这里的白蚁都惊动了,一群群冲出城堡。

还有集装箱村落的村民从后面赶上来。把呆望的玛丽亚挤开。

孩子们在某处叫喊:“直升飞机灭火来啦!”

这时麦克·李面前的电视屏幕上,一架印着联合国徽号的消防直升机腾空而起。

妻子说她困了,不想看这场宗教战争的结局了。她见丈夫身体前倾,只有屁股尖搁在沙发边沿上,笑起来,说他瞎激动什么?不是已经请求调离尼日利亚了吗?

麦克·李听不见她,眼睛跟着画面转向一片空地。再一看不是空地,是横尸遍野的城市,一个从直升飞机上拍摄的中世纪古战场。他想他对他们做什么援助都是白搭。他是个最不愿看到自己的期望落入无望的人,这就是他和妻子决定提前一年离开这里的原因。一年前他刚到尼日利亚,那时他多热情?觉得可为的太多了,假如宗教可以被传教士们普及,文明和科学也可以被他这样的人普及。一年前去卡诺回来的路上,他用摄像机拍摄了一路,学生气地想,多么辽阔美丽的国土,多么古朴的村落。古朴?人都住在集装箱里。麦克·李印象中最丑陋的景致就是由土红铁皮集装箱组成的村落。

麦克若把此刻的看法告诉玛丽亚的话,玛丽亚会完全赞同:集装箱村落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一道风景。玛丽亚站在巨大的白蚁城堡后面,听到母亲在唤她。从声音判断,她在一百米之外。玛丽亚希望在母亲走完这一百米之前能想出个法子,就是说:母亲找到她时,她有了个非常好的借口留下来,不久让麦克·李找到她,把她带到美国去。

母亲在黑暗中逆着人群疾走,不时停下来,仰脖子唤一声“玛丽亚”!

玛丽亚突然蹲下身。她没有想出点子。没有比回到丑陋的集装箱村落继续等待麦克·李更好的点子了。

丛林静下来,母亲也不甘心地随着最后逃离村子的人走去了。

玛丽亚回到只剩下穆斯林战士的集装箱村落。假如说集装箱村落只有一点长处的话,就是它不会在大火中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