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圣宴酒楼定好包房了,他说,晚上约几个人一块议议。他意思是,这事应该慎重对待,多方听取各种意见,以保证出手就是重拳,能将佘军星一举击垮。这时的叶芊芊丈夫,是纯粹的党务工作者。你真恶心,叶芊芊说。但她还是顺从了丈夫,通知红丫晚上六点共进晚餐。她没好意思点明主题,只说斯菲怀孕了。这丫头幸福得好像已经当上了妈妈。她这么说。
到圣宴酒楼不足半小时,主题即呈现在红丫面前:先以道德和法律相要挟,再以宣传报道诗歌伉俪为诱饵,争取让佘军星娶斯菲为妻。红丫想告辞,被叶芊芊拉住了。诗意的叶芊芊已回复为她丈夫的妻子。
戴珊珊喜欢刺激,热衷冒险,据她自己说,从来月经那天起,她对生活的好奇就集中在性上。她十三岁半来月经。没影响学习是因为我聪明。后来她又说,所有男人都把她视为尤物,却又让她在爱情中受伤,也因为她聪明。男人可悲,是低劣生命,他们害怕女人聪明,她告诉红丫,不信你看看那些优秀男人,他们最终接受的,都是让他们瞧不起的愚蠢女人。戴珊珊能看破世事却绝不妥协,对一切约定俗成天然合理的东西都持怀疑态度,并身体力行地叛逆破坏。她曾建议红丫和她搞同性恋。那时红丫不懂同性恋,异性恋也稀里糊涂,虽然和金海泉好,却不太能确切地从性的角度区分她对男女两性的兴趣差异。她只懂友谊。拒绝戴珊珊是本能反应。恶心!她骂她。她坚持,戴珊珊坚持。搞搞试试吧,戴珊珊苦口婆心,我也觉得恶心,可老外都喜欢。
红丫渐渐被说动了。她们相信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她们搂在一起,一丝不挂,忙活了足有一个小时,到处抚摸,到处亲吻,到处挨挨磨磨像挤热线公交。主要是戴珊珊抚摸亲吻挨磨红丫。戴珊珊投入地体验同性亲热,态度认真动作规范,如同首次上岗的肉联厂工人。红丫也想那样,却不行。戴珊珊越努力,她越忍不住笑,还渐渐躲到三米火炕的一个角落,好像躲避戴珊珊胳肢。戴珊珊只好中止她们的“爱情”。事后她们一致认为,女人和女人“那样”没意思,还是和男人“那样”好玩。那时戴珊珊已做过人流,让她怀孕的,是个新婚不久的历史老师。那老师后来也教过红丫,教红丫时,他妻子生的孩子一岁多点。红丫推算,他在妻子和戴珊珊肚子里播种的时间大体相同。戴珊珊无权让种子长成庄稼。当时红丫还是处女,虽然和金海泉常常“那样”。
两性世界风景诡异,绵延无际又错综复杂,置身那道风景线上,戴珊珊是个以本能为向导的旅行者。她的本能是不停地爱上历史老师那种已婚男人。一般来讲,上路之初,她能坦然接受现实,接受这次男人有退路她无退路的情感跋涉。她把这视为自由平等的双向选择。她不抱怨她的快乐只能埋藏在地下,不计较男人的身体与感情不能独属于她。是上路以后,走着走着,她的思想指向和行动目标会发生变化,会质疑旧有的游戏规则。这时候,如果她意识到自己已不适应陈规旧矩,能迷途知返主动退却,想来事情也还简单。可她不行,一进入那个状态她就钻牛角尖,像个偏激的赴死之人。她不撤退,一味强攻,以蛮力改变行进路线。改变不了。被改变的,只能是她和男人间原本相安无事的和睦关系。她通过各种方式发动****,以收复失地,并在战斗中验证自己的价值和重量。
男人早已习惯了从最初倾斜的合作契约中享受益处,这时见她意欲将那倾斜的支柱扶正过来,心有不甘,便一面全力维护自己的既得权利,一面指责她前后矛盾心口不一,以“玩不起就别玩”这种话伤她。根本性的冲突不可收拾。有退路的男人成了穿鞋的,无退路的她成了光脚的。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不在乎与男人和他们守持的婚姻拼死一搏。可两性冲突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是有效逻辑。有鞋在脚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踩碎玻璃都不怕扎;光脚上没有鞋的保护,走柏油路,被磨破硌伤的几率都大。她也希望汲取教训。每结束一次鞋脚之战,她都反思检讨,都决心不再重蹈覆辙。至少有三次,红丫陪她度过失恋加战败的绝望时刻时,她指天盟誓:再爱已婚男人我是婊子养的。她妈红丫很熟,是个愁眉苦脸的刻板女人,退休前是纺织女工,三十岁守寡后,估计恋爱都没再谈过。红丫曾问戴珊珊:你妈是不不喜欢男人?戴珊珊严肃地思考一会儿,认为有这可能。不过,她补充道,女人她也没喜欢过。戴珊珊不信守诺言,每回伤好后,爱的仍是有家男人。
她刻板的妈妈,反复被她咒成婊子。
珊珊,别再玩火了,红丫曾经心疼地说,它能烧死你呀。你不懂红丫,戴珊珊近于悲壮地说,不让火烧死,我也得冻死。
后来红丫不再劝她。她爱的并非哪个具体男人,而是那种鞋脚关系。
她没被冻死更没被烧死。二十九岁那年,她改变了历史。在一轮她并不投入的鞋脚关系中,外贸局一个日文翻译的妻子成了她手下败将,她成了那日文翻译女儿的继母。
戴珊珊是专业青少年心理辅导师,与红丫就读过同一所高中。她们不是同学,是朋友,红丫高一时戴珊珊高三。她们的友谊持续八年。红丫离开大连来沈阳时,与此前的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系。那些朋友没为缝合她切断的联系纽带作过努力,包括戴珊珊。大连与沈阳不隔千山万水。但这天中午,红丫刚放下金海泉电话,戴珊珊电话就打了进来,她说她马上到沈阳北站。如果当时没在胡不归家,红丫可能会撒个小谎,比如,说她正在外地出差,说咱们又联系上这太好了,我回大连一定找你。红丫不想与旧友再续前缘,包括戴珊珊。可她当时在胡不归家。在胡不归家,也不是她与戴珊珊叙旧的理由,是在胡不归家刚接个金海泉电话这件事情,让她一时乱了方寸。她又闻到了海洋的气息。海洋携带的咸腥气味,近来常常会袭扰她,有时能诱惑她,有时不能,有时那诱惑没来她渴望它来,有时它来了她又拒绝。刚才金海泉是在开会的地方,打酒店电话,她预料不到那是诱惑,想不想拒绝都没意义。在胡不归的床上接受金海泉诱惑,红丫内疚。她就没推开戴珊珊,而是通过接纳她来利用她。暂时避开胡不归能缓解内疚。
我给你说过这个戴珊珊。红丫急匆匆地梳洗穿衣。唉,去见她吧。她的口气,倒像不情愿去,只是胡不归逼她去她不好违命。
胡不归哦哦点头,捧着刚煮好的速冻饺子迟疑一下,还是放到床头柜上。他意思是让红丫垫补几个。红丫见到戴珊珊,至少还得一个小时,找饭店等菜也得时间。此前他们一直做爱,红丫肯定累了也饿了。做爱时的红丫像只蚂蚁,那么小,却那么努力,像在搬动面包屑之类巨大的东西。红丫吃了几个饺子。吃饺子可以只看饺子,不看胡不归。她也知道,她与金海泉通话,胡不归不会有不满的表示。况且,刚才电话一响,胡不归已立刻下床离开了卧室。红丫感谢胡不归有这个习惯。他抽烟或撒尿,喝水或扭腰,清洗身体或煮饺子,待的地方都会远离卧室。胡不归不一定知道,来电话的是金海泉,更不一定知道,他没在卧室这段时间,红丫接了两个电话。红丫自己知道。
她们碰头的饭店距五里河新区不远。戴珊珊不啰嗦,开门见山地告诉红丫,她想在她家住两三天。白天你上班时,可能有朋友来和我谈事,她说,男朋友,她补充说,我自己带了床单被罩。戴珊珊的话再明白不过:第一,这两三天的白天红丫不应该在家;第二,除她之外,还将有男人使用红丫的床;第三,她的讲话方式表明,她不是和红丫商量,是宣布决定。红丫只能接受决定。她和金海泉,无数次借用过戴珊珊宿舍,没自备过床单被罩。欠下的债早晚得还。红丫低头看餐桌上的塑料台布。塑料台布以明黄色为基调,素花淡叶,有点像她的某条纯棉床单。她没说床单,她说,你怎么也虚头巴脑。她意思是,你何必为做爱找“谈事”的借口。她已经知道,婚后这几年,戴珊珊与丈夫感情很好,她以为她是为婚外情感到愧疚。嗨,私通有什么可愧疚的,又不是坏事。戴珊珊以“私通”这个时下近乎生僻的字眼,消除红丫对她的误解。以前我也没觉得私通不好,但以为它只是男人的特权,戴珊珊认真地说,是结婚后,我才明白,私通更是解放女人,甚至对女性意义更大。戴珊珊和红丫一样,不喝啤酒只喝饮料。
你想想,母系社会结束以后,男人就成了社会主宰,男人一花心,纳妾呀嫖妓呀包二奶呀找情妇呀怎么都行,女人呢?不说女人受不受丈夫冷落,性欲能不能得到满足,就算没受冷落,也满足了,可面对日常生活的本质性乏味,难道心就只该素着?完全是混蛋逻辑,没那道理!但男女又的确有别,比如女人去嫖,找鸭———我没找过———就是不舒服。嫖跟一夜情不一样,除非有什么功利目的,否则,女人的一夜情里也有喜欢;男人就不一定有。所以呀,私通是女人反抗乏味生活保持生命活力的……戴珊珊除了大道理,还有她丈夫的具体例子。是论及个体性能力差异时,她把她丈夫抛出来的。像他,对我倒哪儿哪儿都好,可十来天才一次,还得我主动,这不变相虐待吗。红丫提醒戴珊珊小声,没问她与那日文翻译“私通”的时候,十天几次主动方是谁。我也不是光从性欲出发,戴珊珊说,私通也讲感情呀。婚姻也与感情有关,可它更是经济联合体繁殖合作社,它没道理成为感情的桎梏。对男人来说,包二奶是养宠物,嫖娼是手淫;对女人来说,接受包养是卖淫,找鸭则是掩耳盗铃,相当于隐瞒年龄。
在所有样式的两性关系中,只有私通,不论对男还是对女,才真正是各自独立又彼此吸引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结合。怎么说呢,它的妙处,应该像读一本内容丰富又曲折复杂的小说:双方都渴望进入对方的世界,但独立与平等,又让这进入缓慢艰难,而缓慢艰难,才能为进入的过程增添魅力。独立平等最好,它能让精神和肉体最大限度地摆脱功利,剥去虚饰,远离污染。其实私通很纯洁呢……压迫喉管的表达让戴珊珊压抑。没办法,她阐述的内容不宜广告。她抻了抻脖子,把她的话题又绕回前边,解释她“谈事”的说法不是虚头巴脑。她说她真的有事要谈。最近,省教育出版社给她出本书,是供小学生家长看的那种,她这次来沈阳,就是要与教育厅的某个头头商量一下,能否以教育厅名义发个文件,要求全省各小学向学生家长推销那书。这期间,她们也说了别的,说了红丫的不辞而别。重色轻友不是毛病。戴珊珊没指责红丫,她认为,红丫来沈阳是为男人,而那男人怕见阳光,拐带得红丫也成了老鼠。她进而猜测,是红丫先有了别的男人,金海泉才去的日本,出国是为逃离伤心之地。她也说了,她是从金海泉那儿知道红丫近况的。她没细说她怎么遇到金海泉的。
操,女人真麻烦,胸脯子上总得热乎乎地弄两块海绵。离开饭店,进小区上楼,一进屋戴珊珊就要先冲个澡,靠近窗口脱衣服时,窗帘都没拉。红丫拉的。深秋的季节室内不热,凉飕飕的。戴珊珊裸身站在红丫面前,问红丫她身材变化大不。妈的,这些赘肉,长胸上多好。她身材挺好,没赘肉,但一对胸部的确偏小。她恨她胸部,说它是她身上唯一的缺憾。还是男人好,家伙再小,裤裆里也不用塞点什么。
不算在饭店用去的四十分钟,从进屋算,几分钟工夫,戴珊珊就通过裸体、自嘲、讲粗话,把她与红丫中断的友谊缝合起来。红丫心生亲近之感。旋即冷静。冷静能化验出戴珊珊的表演意图。她没想过,戴珊珊在她面前也会表演,她一直因戴珊珊给予她的坦率真诚不含杂质而感到荣幸。坦率真诚,是戴珊珊性格中的最大亮点———还有聪明。她不滥用那种不含杂质的坦率与真诚,对许多人,对大部分人,她出示包装过的坦率,伪造过的真诚。现在,冷静也让红丫理解了自己,为什么离开大连抛弃戴珊珊后,她没想象的那么痛苦。也许她已早有直觉,戴珊珊表现给她的坦率与真诚,并非总那么不含杂质。她略感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