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的目光,仍盯着墙上待熟的羊皮,好像还沉浸在沈阳的新纪元里。不是这样。他是用眼角的余光偷觑老板,看他是否真睡了。老板真睡了。欧阳的身子渐渐松懈,目光散乱流露出恐惧。他不知道,对老板这级领导干部,上边是否随时监听。他知道的是老板醉了,他更知道老板完了。老板醉了他可以不醉,但老板完了,他注定完。他绕过老板桌向老板靠近,双手半抬伸在前边,从表情姿势看,他要掐他。他没掐。即使想掐也不敢掐。他把手中拎着的西服,轻轻盖到老板身上。他不希望他永远韬光养晦,但更不希望他破釜沉舟。他希不希望都等于零。老板这个干瘪男子,抱负比身量大无数倍,作为副职领导,他不满足只在沈阳的某几个领域当亚历山大,他急于成为沈阳这个羊皮形地域里所有领域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死时三十三岁,他已比他多活二十年了。他为赌命找到了理由。他输了。一年后,沈阳的新纪元由别人开启,已不再精干只更加瘦小的老板成了大流士三世,为新纪元充任第一道献祭。老板被双规三个月,判十五年徒刑;作为老板秘书,欧阳被双规两个月,判一年徒刑。
不能相信所谓先在的命运,审时度势要靠理性。欧阳重述这段轶事,是为强调,许多大人物貌似强悍,其实脆弱,很容易受到权力与财富的异化和控制,从而丧失对客观世界的逻辑性认识与规律性把握。自己不再是自己的主人时,他们比普通人更茫然无助,只能迷信和盲从命运中某些神秘的力量,把未知托付给占卜算卦的江湖术士。欧阳的意思是,他的老板醉酒无妨,私下觊觎整个沈阳的归属也没关系,但不可以采用算命大师暗示的方法,在此后的一年里甘当赌徒,为坐上更高的权力宝座下生死注。那天是个黑暗的日子。那天来自新加坡的算命大师仿佛神灵附体,上午下午和晚上,少有地一天连批三卦。三卦互证,皆大吉大利,那种彼此呼应的完美卦象,亘古以来,只能出在帝王身上。欧阳的老板为之陶醉。酒醉他一夜,完美的卦象醉了他一年。也许都进去了还没醒呢。欧阳估计。
欧阳把这段轶事讲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个手机笑话逗红丫何上游开心。他身体偏胖,个子不高,小眼睛,半秃顶,笑容谦卑,像过去农村里一个粗通文墨但不事生产的迂腐乡绅。上游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这么客气我就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时,也笑容可掬,推回红丫摆在桌上靠他一侧的茅台酒。这个你过分,初次见面,先生怎能收女士礼物,哈,大人也不该收孩子礼物。随后,他变戏法一样,从身边拿出两只雕龙画凤的茶叶盒,分别推给红丫和何上游。喏,大红袍,福建朋友寄给我的。好茶呀,我这喝凉水长大的粗人都能喝出好来。他顽皮地挤眼睛,神态间,透着与知心朋友分享秘密的童稚的快乐。
这个也不是我特意买的,红丫把茅台又推向欧阳,是我一个采访对象送我的,我留着没用,给何老师他也不喝白酒。
上游不知道,我也戒白酒了。欧阳把酒又推给红丫,还像主人那样,把菜谱也推向红丫何上游。你们点你们点,这后边是它家招牌菜。看这架势,他也自作主张地对这顿饭的性质作了改变———红丫请客变成了由他做东。所谓中国的传统美德,好像除了礼仪之邦这条,是不就没什么属咱独有了?欧阳美美地吸口烟,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眼睛瞄向已放到桌旁窗台上的酒与茶叶。礼节和礼物,都非常有害,它们最容易玷污品德。哦,你可以说接机送站的礼节不错,出差回来,给朋友捎个小礼物的做法也挺好。这我原则上同意。但礼节礼物这种东西,太容易泛滥,容易失控变味。人有弱点呀,喜欢恭敬又有贪心。不信你们品,一个看重礼节礼物的人,肯定轻看素质德行……哈,我看重上游的素质和德行,红丫是上游看重的朋友,自然素质德行都差不了,我就也看重你———我那茶叶不算礼物,那玩意喝不完会过期,你们喝是帮我减轻负担———好好的东西,放坏了罪过;你那酒,能放,你还是等到有需要时,送给看重礼节礼物的人吧。咱这是礼仪之邦,也得随俗……
呢看呢欧阳我来呢别忙活我们呢也是的太那啥是呢客气……何上游想表达什么,再三努力却说不明白,笨笨磕磕像学话的孩子。在欧阳的真诚面前,他的诚惶诚恐虚假外道。何上游能意识到这点。他没想虚假外道,他想真诚。他也的确真诚。欧阳帮红丫是给他面子,他的感谢怎能不真诚?倒是欧阳,他相信,他跟任何人交往都不可能真诚。现在的问题是,不可能真诚的欧阳率真诚挚,满腔真诚的何上游却虚假外道。
红丫看出了何上游的窘迫。他是为她来受窘的,她心里不安。欧阳老师,你像个能掐会算的算命大师,红丫也把头偏向窗台,算出了我穿那件风衣。欧阳有点愣,不知红丫什么意思。何上游有点紧张,是“算命大师”让他紧张,他怕欧阳往他老板身上联想,更怕红丫真扯到三卦互证的轶事上去。红丫微笑,带着羞涩,顺手拿起茶叶盒指指“大红袍”三个字,又侧身指指衣帽架上,她那件厚实但不挺括的红色风衣。谢谢欧阳老师送我“大红袍”,我喜欢它。两个男人也都笑了,都自然起来。
哈,当然了,欧阳说,我家茶叶好几种呢,可我一想,红丫嘛,肯定穿红袍来,我就也带“红袍”来了。
欧阳居然和蔼可亲,这出乎红丫意料。席间欧阳接过三个电话。
两个只说三言五语,一个说两句后,他起身去了包房外边。红丫抽空评价欧阳。这人不错呀,挺诚恳,还挺睿智,你对他是不有什么误会。何上游说,即使他倒霉前,初识他的人也都有你这印象。红丫哦一声,假象?何上游没立刻回答。他先想一下,又看看包房门,有点困难地斟酌字句。也不能说是假象,他有好多面,现在他展示的是这一面。这么说吧,何上游低声说,就好比,一个大官置身公众,堆在脸上的笑容像团棉花,可你相信他真亲切吗?你敢不怀疑他脸上那团棉花里没藏利刃?那叫姿态。那棉花似的笑容,挤出来是为满足情境的需要,他留给公众的亲切记忆和蔼印象,更出自于旁观者的幻觉,而旁观者的幻觉,多半出自于自己的期待。公众是弱者,主观上,弱者希望统治他的强者不是利刃而是棉花。当然了,欧阳没真正当过大官,只是大官秘书还倒了霉,可他的力量,依然摧枯拉朽……我对他,有幻觉?红丫也往包房门口瞄一眼。
你别误会,何上游解释,我的意思不是低看你,我说的幻觉,是从心理学角度———好了咱还说欧阳。你觉得他亲切友好,我则认为他目中无人。我这样说你同意吗?肯定不同意,那你听我分析。人是社会动物,不在真空里生活,严格意义上的目中无人并不存在,所谓目中无人,其实是另个意义上的一视同仁。一视同仁也叫敌友不分,或无敌无友。在一个人眼里,如果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憎恶与热爱就是多余的感情。你与一个街上的行人交臂走过,甚至还毫无内容地对视一眼微笑一下,能表明你投入了感情吗?那是礼貌,是客套,是本能的反应习惯的程式。一般来讲,除了有特殊关系的人,比如夫妻间,恋人间,父母儿女间,人们关注的只是憎恶,不受到憎恶就心满意足,并不太敢奢求热爱。具体在欧阳那里,他不像大部分官场中人,媚上压下势利眼,但他对身份地位比他低的,照样视若无物。
他不认为谁配做他的敌人,也就不需要憎恶谁,不表现憎恶,就容易给人友好亲切那么种感觉。我认为,人们评价他与人为善,理由就在这里……哎,何老师———你看你,我说多少遍了,叫我上游,要不叫老何。哦,那我就,也像他们那么叫你?应该嘛。你想说什么?我———也没什么。你说你说,想说什么?我是,是想说句闲话———他们和你开玩笑时,总说你说话慢半拍。我笨,思维慢。哪里———不瞒你说,这种话,也常有人说我,说我话少,还表达滞后……唔,这个,我感觉到了,咱俩挺像。可我想说,咱俩不像。我话是真少,表达也真慢;可你不是,你只偶尔那样,还像故意。认识你后,我发现你一直能说,也很会说,说得也精彩,我还想呢,人家何教授平日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你们凭什么那么看人。……哈,红丫替我打抱不平了。那就算我也有几个侧面吧,至少在有一面上,我俩像。不不,咱俩不像,不像……你俩呀,有的地方像有的地方不像。欧阳回包房了。不好意思,电话太长,磨叽。这样好不好,我帮你俩分析哪儿像哪儿不像———红丫不说我算命大师吗……
欧阳的分析,时而含蓄时而直白,委婉地把何上游红丫设定为情侣。何上游没阻止。也许,他请欧阳帮红丫时,暗示过他们关系特殊。如今这时代,如果不为报答的礼金,没人伸手帮助别人,除非帮忙者与被帮忙者关系特殊。欧阳相信何上游帮红丫不为礼金。红丫也没阻止欧阳。不好阻止。她能猜到,何上游可能对欧阳作过暗示,即使没暗示,她否认欧阳,也会让何上游不太舒服。她不想让任何人不舒服。她也不希望何上游把她的无言当成对欧阳分析的认可与默许。她试图改变话题。
欧阳老师,前些年我见你时,你可比现在苗条多了,还一头浓发……欧阳通过对比自己与何上游的体形分析何上游性格走向时,红丫及时插了一句。她选的角度有点冒险。她急于改变话题,只能见缝插针,涉险也是无奈之举。她这句话,容易让欧阳注意力改变:你在哪儿见过我?可接下来,也可能引出他那倒霉的老板和他自己的倒霉———如果引出来了,该怎么应呢?红丫来不及多想。
唔?你在哪儿见过我?
七年前吧,我毕业实习时,当时我在《都市晚报》。有一回你和,和领导去药科大学视察,给个死去的女学生题词……红丫尽量表述自然,没忘对欧阳察言观色。她没看何上游。没舍得看。何上游表情一定难看死了。
药科大学?唔,有那么回事,想起来了。那会儿我刚跟上我老板。欧阳表情依旧声调依旧,没尴尬难堪或不快不满。当时是有不少记者。他注意力,果然从何上游红丫的像与不像中跳了出来。为什么去的我记不得了。他看红丫,眼神是希望提醒的意思。
药大的一种抗癌新药,国际领先了。
对,领先了———哦,题词,还题两个。欧阳哈哈笑,偏转脑袋冲何上游说话。当时我老板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给新药题完词,正在会议室发表讲话,突然门外有学生家长冲了进来,扑通跪下,请领导做主赔他们女儿。他们女儿,做完家教回校路上,被个摩的司机给掐死了。那司机说,他光想强奸没想杀人,可女孩反抗激烈,他强奸不成,就下了死手。掐完司机也想奸尸,觉得恶心,没那么干。经法医检查,那女生私密处还真就没破。我老板为了替校方安抚家长,借着刚为新药题过词的兴,又题一个———头可断,血可流,烈女志,不可丢。红丫小声背了出来。我觉得,不应该这样鼓励女孩子抗暴……
当然不能这么鼓励。嗐,我那老板吧,也正经八百清华的博士———嘿嘿,不像我戴的是冒牌博士帽———可对性的理解……咱不评价这个,光说他题的字。他第一稿里,不是“烈女志”,是“私密处”,我提了建议他才改的……
什么?私密处?何上游几乎喊了起来。头可断,血可流,私密处,不可丢?
就是呀,私密处!我老板呀,是私密处饭厮……
对了,都说呢老板为了采阴补阳健身强体,从五十岁起直到倒霉,每逢阴历十五都要睡个处女……
红丫低头喝杯中饮料,入口很深像汲水灭火。她自己引领的话题也走上了歧路。两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讨论私密处,与粗暴的摩的司机奸尸没多少区别。她感到恶心。立刻结束酒局显然太早。恶心不是她冷漠的理由。面前这两个用语言奸尸的男人是她恩人,为了感恩她得热情。热情的标志是继续说话。她找不出新话题,交流的不确定性让她焦虑。她看何上游一眼,期待他能改变话题,比如,说说他们友谊的沿革。何上游没注意她看他那眼。此前他一直很留意她。红丫往两个闪烁其词又津津有味的男人杯中倒酒。她对何上游看得不够专注,也是没想好,如果真让话题转向何上游与欧阳结识的早年,是不是合适。何上游说他认识欧阳,是因为他的一个研究生同学嫁给了欧阳。欧阳苦孩子出身,中专学历,没人能看出他会出息。何上游说,是那女同学不同凡响的选择,让他注意到了当时进修本科的欧阳。但红丫毫无根据地认为,何上游与欧阳曾是敌人,很可能还动过拳脚,而让他们为敌的,正是何上游那个不同凡响的研究生同学。欧阳倒霉后,她抛弃欧阳改嫁韩国。她朝鲜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