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守在东京已无意义。整天在街上游荡,我自己还很容易被警察盯住。我想离开东京。若是侥幸让警方找到我女儿,反正我手机号码没变。
去哪里?我想起了几年前去过的仙台。那个我曾经和他一起住的中国人已经不在了,但那房东电话没有变。我打过去,听出是我,房东很热情。当年我住哪里时,给他送过乌龙茶叶,我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满口答应把房子给我住。日本人相信熟人,而且恋旧。也许还因为,在烟台,中国人不多,也因此对中国人没有恶感,原来我和跟我一起住的中国人,都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我去了。物是人非。房东老了。他说我也老了。是的,老了。他更不知道我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我了。
在仙台,我常常记起鲁迅。之前并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起他。也许是因为我强烈感觉到了“弱”,鲁迅是我们这个“弱”民族的“民族魂”。我感觉着他的存在,在我走路的时候,在我做事的时候,在我睡觉的时候,在我人说话的时候,他会蓦然岔进来。他好像鬼。
听说东北大学有个鲁迅故居。有一天,我专门去造访它。大学正门附近,有一座二层普通日本旧式民居,前面是车水马龙,周围现代化的公寓,一座破旧的房屋夹杂在其中,显得有点怪异,那就是鲁迅故居了。再往前走,到了东北大学片平校区的一个院子,走到最深处,那里据说有鲁迅当年听课的阶梯教室。有栅栏,进不去。我在外面转了转,碰见一个人,觉得有点亲切,原来是他的神态,他的模样,他脑袋后面翘着几丝头发,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他让我想起了我读大学时的时光。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淡忘了自己也有过这种辉煌的时光。在东京,有那么多名牌大学,也从没想过去里面转转。我问他入口在哪里?他愣了一下,停住,问:“你是中国人吧?”
他怎么看得出?我已经在日本这么久了,警察都未必认得出。
他笑:“中国人认中国人,火眼金睛。”
我也笑了。
“我可不是因为你是中国人才认你的。”他说明道。
我没明白。
“中国人,我才不认呢!他们跟你有仇似的。你在国外出了事,他们才不理解你,反而幸灾乐祸,咬牙切齿。”他道,“去年签证,因为担保人材料不行,险些被拒签,郁闷,就在网上发帖。那些国内人却说:别发牢骚啦!你出国了,有钱,该!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又都是中国人,他们怎么这么恨我呢?所以我认你,不是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而是因为我们都是在外面的中国人。……你也是来办事的?”
我摇头。“你是来留学的?”
他说他在这所大学读博士。“就是研究他。”他指了指栅栏内。
“来日本研究鲁迅?”我奇怪。他马上明白我的话意,敏感地解释道:
“可不是蒙日本人哦。不是冲着日本人,着眼点在中国,在这里研究鲁迅,比在国内更容易发现问题。”
瞎掰吧!我心里想,多少人出来混洋文凭,我还不知道?
他大概捕捉到我的神情,问:“你不相信?”
“不,不,”我连忙说,“可以直接进入当时的情境。”
他似乎仍然心虚,仍然问:“那你不相信什么?吃鲁迅?”
这种说法我知道。我读大学时,就有这种说法,多少人研究鲁迅,吃鲁迅饭,啃鲁迅腐尸,其实什么也没有研究出来。我说:“不,我相信。”
他说:“要知道,至今对鲁迅研究最深入的,不是中国那些鲁迅专家,而是日本人竹内好。”
这我倒不知道。
“如果没有日本,也成就不了鲁迅。”他又说,“鲁迅是把日本作为中国的刺激物的,日本是中国现代化的坐标,而又是中国最大的耻辱源。在中国人世界里,日本对中国的问题,并不是日本对中国的问题,日本是中国的……怎么说呢?好像是……生化反应试剂。”
他做了个捏试剂的手势,这看起来倒像个生化博士。“因此归根结底是中国的问题。所以通过日本这个试剂,来观察中国的反应,是很有意思的。”
我愣,我望了望栅栏内。“想进去?”博士问。
我点头。他热心地为我去求门卫。门卫看了他的证件,答应了,放我们进去。教室不太大,有十多排木制的长椅,阶梯形状,从讲台往后升高。“当年,幻灯片就在这里看的吧?”我问。
就是那个中国人众所周知的“幻灯片事件”。鲁迅就是因此“弃医从文”,成为鲁迅的。
他一笑:“说不定只是个托词呢。”
我诧异。
他说:“我看了一些文献,鲁迅当初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读得并不好,也许已经遇到了困难,难以为继了,所以借‘幻灯片事件’出走。”
我没想到,看来他还真研究出了成果。
“困境中的人容易不择手段,寻找托词。所以那与其是民族的耻辱,勿宁是个人的耻辱,是作为人都会有的普遍的耻辱感。民族主义只是个宏大的借口。”他停了一下,又说:“当然这样容易引起共鸣。就好像现在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的中国人,明明违背的是人类基本规则,但是总是拿‘民族歧视’说事;即使你在英国、美国或者韩国、新加坡这么做,也会遭到谴责,但我们却偏盯着说,这是日本人在欺负中国人!”
我愣。
“即使是被欺凌,也只是一个弱者被强者欺凌,与民族实际上没有关系。再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民族、国家真的那么重要吗?真的那么爱国吗?只要看看那么多人干着丢中国人尊严的事,那么多叫着爱国却不回国的人,更不要说那么多年中国人打中国人、中国人斗中国人、中国人拆中国人的台的事了,为了自己的统治利益,竞相放弃日本对中国的赔偿。这是民族主义吗?在一盘散沙的中国,民族主义只是一个幌子罢了!所谓民族主义,实质只是自我主义。”
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这个幌子是谁都需要,受用无穷。呆会儿你会看到中国国家领导人种的树,是红梅。”
他煞有介事做出傲然挺力的姿势。
“也是啊,毕竟一个民族需要一个神话,一个受欺凌的民族,需要为他的仇恨心理找到堂而皇之的托词。你还会在市博物馆看到‘鲁迅之碑’,居然是郭沫若题的字,我不知道这个曾经被鲁迅仇恨,也仇恨鲁迅的郭沫若,在题写这几个字时,是什么心态?出于原谅?宽恕?这不是我们民族的关键词。或者出于民族自豪感?我也是中国人?不如说是我们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不如说是出于政治的考虑,明白地说,出于对他自己政治上的考虑,本质上仍然是算计,逃不了的是仇恨。几千年来,中国人在揣度别人中过日子,没有大智慧,只有揣摩他人的智慧,整个中华民族仇恨哲学蔓延,陷入暴力情境,中华民族因此繁衍下来。就像我刚才说的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形,他们跟我根本不熟,但是他们就是恨,恨有钱人,恨官僚,恨《杜鹃山》里那个给财主抬轿的,尽管也是受苦人。恨别人,恨外族人。一个不爱人类的人,能够爱自己的民族吗?不可能。他只能爱自己。所谓民族主义,实质只是自我主义。在这种情况下,所谓民族,只是由这些只爱自己的人组成的团伙,谈不上真正的民族。只爱自己的人是可怕的,由只爱自己的人组成的团伙也是可怕的,一旦这个团伙得势,强大起来,就更可怕。”
谈何强大?我还弱得可怜!如果真能强大,被看作强盗也在所不辞,为什么不行?只要能做大做强。我应:“难道为了人类爱,人类大同,全球化(哈,我的女儿就是被这么“全球化”给“化”掉了)就只能当牺牲品?我们一反抗,就是暴力,就成了可怕的‘团伙’。可我们不反抗,怎么能强大?这简直是悖论:因为我们弱,我们落后,别人不爱我们,欺凌我们,我们却还得爱他们,也就是任他们欺凌,我们还有没有强大的权利,还能不能爱自己?”
“确实,越是苦难的人,就越是强烈感到要爱自己。越是被欺凌的人族,就越强烈地渴望自己要强大起来。民族也是一样,一样的狭隘。个人和民族是同构的。一个狭隘的民族不管拿什么做借口,都掩盖不了它狭隘的本质,因为它只爱惜自己,只渴望自己要强大。二十世纪的中国,就是处在这种渴望的焦虑中。比如鲁迅,因为在这里看了一场砍头示众,就深感民族的弱小,国民的不觉悟,落后。砍头事件,就是外来的暴力侵犯的视觉化象征。在鲁迅文学神话的建构过程中,幻灯片事件和砍头的场面已经充分事件化了。用王德威的说法,王德威,知道吗?”
我不知道,大概也是研究鲁迅的什么人,我想。但我装作知道,点头。
“嗯,”博士说,“王德威说,一部中国文学现代史必须从‘头’说起。其实岂止,整个中国近现代历史,都是如此。当然这个‘头’,还包含着事情的起点。因为弱,因为落后,要强大,所以要启蒙。其实虽然有被外族‘砍头’这个说辞,但鲁迅作品里针对的只是本国。《狂人日记》中说中国历史是‘吃人’的历史,《药》和《祝福》中是中国人吃中国人,中国传统文化在‘吃人’。反复出现的人血馒头,《阿q正传》中人群‘呆滞的但穿透皮肉的目光’。梁启超也将中国二十五史称为是一部‘相斫书’。所以要启蒙。但是很不幸,外族入侵了。在这些入侵者里,最让中国人受刺激的是日本。这个我们本来看不起的小学生,居然跑到我们前头来了,而且反过来欺负我们。这是双重的耻辱。怎么办?只有救亡,抱成一团,铸成一个严密的整体,自强,让自己也成为强大的现代化国家,集权主义得到了承认。一如个人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同构那样,这个集权主义不仅针对外族,同时也针对本国人民施行暴力。因为要抵抗外国暴力,建立起了集权国家,包含了抵抗和压迫的双重性格。
“也许你会说,这是倒退,复辟。我不同意。要是这样就好了,再把它复辟过来不就行了?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比如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我并不认为它是什么‘封建主义复辟’,而是一种极端的现代现象。是现代性的问题。正如艾森斯塔特所说:野蛮和暴力是现代性的内在品质。纳粹大屠杀就发生在现代性的中心,而日本侵略中国,也是他们现代化进程的结果。现代性是有破坏潜能的,一方面,它存在着绝对化和总体化的思想和实践,另一方面呢,又存在着多元主义的思想和实践。人们一方面接受不同的价值观、信念和合理性,另一方面又以一种总体化的方式,将这些不同的价值观和合理性合并起来,表现出一种将其绝对化的强烈倾向。这些破坏潜能最充分地表现在暴力上。暴力、恐怖和战争,被意识形态化和圣化了,让我们身陷其中而不自觉。弱民族的崛起,就是典型的意识形态化和圣化,这种崛起的焦虑让我们内心产生了鬼,对,是鬼!这种鬼,一旦成了气候,就成了复仇的恶魔!”
也许吧,我承认。我内心有鬼气。难道这是我的错?我是恶魔,难道我从一开始就愿意当恶魔?一切从头说起,嗯,是应该从头“说”起,好好说一说!
可是我说不清。我承认,我说不清。
02
一天,偶然翻开菅原先生给我的那个小册子,开头一段吸引了我。
1945年8月15日中午12时整,日本所有的交通中止,全体人民停下手上的活计,静静地听一段广播讲话。那是一个断断续续、语气既坚定又无奈、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疲惫得多的声音,那是他们的天皇的声音。他宣布,接受盟国提出的波茨坦宣言。将他这份用文言文发表的"休战"书直白地翻译出来也就是,日本无条件投降。
那段历史,既熟悉,又陌生。
整个日本一片震惊,随后是伤心屈辱、惶恐茫然。一个又一个有泪无声或声嘶力竭捶胸顿足的武士,拔出佩刀****自己的肚腹,颟顸地倒在污血之中。在世界的另一边,尤其是中国,却鞭炮锣鼓一片欢腾。战争结束了,而且是中国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晚清以来一百年民族失败的耻辱史终于画上了句号。这个自参与八国联军打下北京,就一直在庞然大物的中国面前凶恶、狂妄、刁蛮、残暴地跳来跳去闹腾个没完的小个子国家,乖乖认输了!纵观二十世纪,如果说只有一件大事真正值得中国人骄傲和庆贺的话,那就是抗战的胜利。中国人站起来了,虽然他后来又站起来了好几次;中国掼掉了扣在头上的“东亚病夫”的帽子,虽然他注定还要在贫穷、****和饥饿中继续熬过漫长的岁月;但毕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人欺凌宰割,毕竟与美苏英法一道跻身于“世界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