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剑正聚集魏劲夫、东寨寨主林屯虎、展顺、展渊在大厅议事,听得家丁急报紫宸与阿浪等人平安归来,均甚欣喜。连城剑笑道:“爹爹和娘日夜盼望紫宸,可算是盼到她回来了。”不知她这一路所历若何,心下又是惊喜又是好奇。不时紫宸、阿浪、绮绮、昆生放好了包袱,匆忙赶到大厅来会。连城剑端坐上中正位,魏劲夫、林屯虎各领左右,展顺、展渊依次而列。因连日赶路的缘故,四人走入大厅时,神色均有些黯淡。连城剑走下正位,指着紫宸道:“你终于舍得回来啦?”紫宸跳入兄长怀抱,笑道:“又害大哥和爹娘担心了。”阿浪向在座众人一一打招呼,连城剑拍他道:“这一路赶去大漠,小妹可没少让你费心吧。”阿浪忙摆手道:“还多亏紫宸路上照顾,否则在下初到大漠,能不能顺利回来都很难说。”甚是谦逊。连城剑先唤四人坐下。
魏劲夫对紫宸道:“莫非表妹以为,表哥就不担心你么?”紫宸嫣然道:“表哥自然很关心我,路上有阿浪相伴,又有绮绮照顾,时常还能听到昆生小师父说些佛家故事,倒很有趣。”魏劲夫道:“你们一路可遇着甚么新奇之事啊?”紫宸望向阿浪,使个眼色,意在询问他是否可将七虎帮的事告诉众人。阿浪心想连家众人待自己不薄,且个个侠肝义胆,又岂能有所隐瞒,何况自己做的又是好事。遂向紫宸点了点头。紫宸想了片刻,就将路上所遇尽数告诉在场众人。说到扮作男子混入七虎帮总坛,且与阿浪、帕都共赴山谷外的战场一节,着实惊出众人一身冷汗。连城剑先前觉得有趣,随着形势逐渐变得危急,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却听紫宸说得绘声绘色,似乎此行所经险阻,只因与阿浪共同经历,倒可尽付笑谈中。
众人听紫宸说完,各有意见。连城剑尚未开口,魏劲夫即指着阿浪,有些怒气地道:“赵兄弟与那七虎帮的帕都结成挚交,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为何定要拉着我表妹一起犯险?”话中尽带锋芒。阿浪不知如何对答,未免他陷入囧境,连城剑立时笑道:“小妹自己想体验漠北战事,幸有阿浪相伴,处处为她着想。表弟又何须责怪阿浪呢!”林屯虎等人亦觉阿浪不应由着性子处事,此行太过凶险,不过由于阿浪曾有恩于连家,且最后教紫宸与绮绮安然回到了大同,遂无埋怨之意。魏劲夫对阿浪自是极为不满,口中兀自念叨,说他行事鲁莽险酿大祸,直到紫宸从旁苦劝才稍罢休。阿浪望了望连城剑,总觉他对自己不如此前那般殷勤,心道:“兴许连大哥的确责怪我带紫宸涉陷七虎帮了。试想若非最后被白大侠扭转局面,帕都兄恐怕永无出头之日,被人发现了岂不很危险。”他想只要紫宸不责怪自己,无论其他人如何刁难,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当日中午时分,连城剑率林屯虎、展顺、展渊亲赴织造府拜访王保保,令魏劲夫照看紫宸、好生招待阿浪与昆生。
阿浪料想连家众人数日内都甚忙碌,不忍叨扰,决意明日启程赶去大都。紫宸听了他的打算,心中自有千万分不舍,低声说道:“你去大都办好了事,然后就去江南么?”阿浪道:“是啊,我曾告诉过你,大都的事办完以后,就要去江南找我外公了。”紫宸“哦”了一声,神色感伤,喃喃道:“我爹娘和大哥无论如何都不会准许我去大都了。”声音细小,阿浪并没听清,问她道:“你说甚么呢?”紫宸抬头道:“没说甚么。我是希望你早些把大都的事办完,好与亲人团聚。”阿浪昂首道:“虽然大都的事情并不好办,但我定会竭尽全力,将事情一件一件办妥,如此才能安心地去找我外公。”紫宸看他信心满满的模样,觉得他实是英气勃发,心头为他高兴不已。
后来两人各在房中歇息,约莫一个时辰后,魏劲夫差人来唤,说城东新开了一条集市,四大汗国以及更西国家的名品均有展出,紫宸想,阿浪明日就要走了,今日倒不如与他在大同城里多多走动,往后他常在大都或者江南,每到集市,不定会想起自己。梳好妆容,换了身粉色棉衣,拉着绮绮走到阿浪歇息的房门外,只听昆生正向阿浪讲解一段经文,阿浪听到最后,吼道:“你这段经文里说的罗汉和我书里的罗汉没一个重样,我不知从何借鉴。”原来阿浪正在习练罗汉神掌,有些章节不能即时融会贯通,正巧昆生在旁打坐,遂教他说几个关于罗汉的故事,看看能否有所突破。昆生道:“兴许你书里的罗汉和我平日诵念的罗汉,并非同宗。”阿浪恍然道:“不错,少林还分北宗少林和南宗少林呢!何况这天底下佛寺众多,经文又各不同,罗汉也就有些差异了。”昆生拿着罗汉神掌秘笈仔细研究起来。
紫宸咳嗽一声:“阿浪,今日就先不练功了。我表哥说城东开了新集市,我们过去看看,我也买些礼物送给你。”阿浪练了许久并无收获,心下正觉郁闷,听了紫宸的话,顿感清新,立时应道:“来了来了。”一面催促昆生放下秘笈整好衣裳,这便出门。
一行乘车而至,果见城东屹立一条崭新的街道,名唤“翠文街”。自南而北,望不见尽头,粗略算来,恐有三四里路。街上人影浮动,喧声断续,街道两旁各有店铺,沿街亦有小摊,布庄、赌坊、酒楼、瓷器店层出不穷,街道中央散有曲巷子,时而飘些香味。阿浪与昆生并排而走,瞧紫宸与绮绮手拉着手在前挑选物品,心想明日就要离开她了,今日多看看她的笑容,亦是无憾。魏劲夫引头为先,要替表妹选几件上等绸缎,紫宸摇了摇头,东瞧瞧西看看。有几个色目商人看她衣着华丽,身后又跟着许多人,料她多半出自大户人家,推荐了几样西域物品,从伊尔汗国带来的香料以及竖笛,紫宸拿着竖笛,笑问阿浪道:“你喜欢这笛子么?”阿浪道:“这哪里是笛子,这分明是箫啊。”身旁色目商人解释道:“这是西方的笛子,结合中国笛子和箫的特点,为了简便,依照九宫音律做成的,可竖着吹,因此称为竖笛。”阿浪“啊”了一声,笑道:“有机会定要到西域去瞧瞧!”紫宸又问他是否喜欢,阿浪接过竖笛,点了点头,默认喜欢它了。紫宸唤魏劲夫道:“表哥,明日阿浪就要去大都了,我要挑选几件礼物给他,你先帮我结账。”魏劲夫颇不情愿地应道:“那好。”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这臭小子明日就要离开。那可太好了!”他总觉阿浪在身前碍手碍脚。
阿浪拿着竖笛,心想这是紫宸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当应好生保管,半晌想到,紫宸不是早已将乌飓马送给自己了么?暗自说道:“那这就是紫宸送给我的第二件礼物。”跟在紫宸身后,绮绮悄声对紫宸说了句:“不如也送件礼物给昆生小师父吧。”紫宸笑道:“这是自然,我正在挑选呢。”走着走着,到了一家玉器店旁,店内有许多客人光顾。阿浪瞧许多客人打扮得光鲜亮丽,想必是附近的名流乡绅,他不愿紫宸为此破费了,遂道:“这店里的东西恐怕都很昂贵,还是不选了。”紫宸拉他进店,指着一块圆形玉佩道:“这是送给昆生小师父的。”昆生听罢,忙自摆手,绮绮道:“赵公子都有礼物了,怎能怠慢小师父你呢?”昆生紧守无功不受禄的训条,不敢接受,阿浪拍他道:“紫宸一片好心,你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明日你我就要赶去大都了,往后相见时短,也好睹物思人嘛。”他说时话快,到“睹物思人”四字时,觉得不妥,绮绮却已打趣道:“原来赵公子想要睹物思人啊。”捂嘴便笑。
魏劲夫咳嗽一声,示意绮绮切莫胡乱说话。紫宸望着阿浪,不知他是否只是一时口快,亦不多想,叫魏劲夫结了账后,兴致勃勃地朝远处奔去。店铺越来越集中,行人也越来越密集。走到一家兵器店时,紫宸忽然停步,猛向阿浪招手,魏劲夫正望着前端,并未留意发生了甚么事,待见阿浪疾步冲来,忙问:“甚么事,表妹?”紫宸对众人道:“你们瞧,店里有个人。”这兵器店占地较大,在紫宸指引之下,其他人极目望去,陡见一位白袍青年侧身正选着兵器,左右各站了两个蒙古壮汉,这白袍青年头扎赤巾,面容俊朗,他不经意将脸颊转向店外时,阿浪等人齐声喊道:“是王恒超。”原来这白袍青年正是武阳门少门主王恒超,左右便是那日在连家庄参与挑战的四个蒙古人。当日他身着紫袍,此时换做白袍,依然头束赤巾。绮绮诧异说道:“这个目中无人的王恒超,他不好好在石州武阳门待着,到咱们大同来干甚么?”魏劲夫、紫宸、阿浪摇了摇头,自是不知。绮绮又道:“莫非他来挑选兵器的。”紫宸冷哼一声:“不是冤家不聚头,想不到在翠文街也能遇着王恒超。”魏劲夫向前跨一步,对紫宸道:“表妹不用担心,上次他到轻纱谷挑衅,正好表哥我不在,今日正好被我遇见了,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紫宸摇了摇头,“这种人还是不惹为妙。”调头就要离开。
紫宸想起那日王恒超率众挑衅的情形,心头大不是滋味,快速朝街头走去,魏劲夫险些跟不上她的脚步。阿浪与昆生走在最后,昆生拿着紫宸送她的玉佩,问阿浪道:“我们明日当真启程去大都了么?”阿浪一面望着紫宸的背影,她走过几家商店,瞧了瞧胭脂水粉,心绪似乎好转许多,步法也轻盈翩跹,一面回答昆生道:“当真要从速返回大都。”昆生道:“等找到秦掌门的下落以后,可以带我去喇嘛宁都庙看看么?”阿浪颇感诧异,“喇嘛宁都庙?那不是甚么乌乐大师的居所么?他上次险些强迫你去了,我和四哥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你救出,怎的要自投罗网?”昆生摇了摇头,道:“那些喇嘛大师只是想让我做乌乐大师的徒弟,我自然不肯,他们并无恶意。前几天在昭阳大叔他们的村子里,我看过许多关于喇嘛教的书籍,我苦心专研,终于明白佛法无边,只有通读各类佛学典籍,了解各家传道精髓,才能真修成正果,进而普渡众生。”阿浪朗声大笑:“好小子,原来你已经有此宏愿了。不错不错,所谓有教无类,不管是中原少林派、还是喇嘛宁都庙,教义或有不同,大抵都是供奉佛祖,以弘扬佛法为己任,来日办了大都的几件事,我定亲自送你去喇嘛宁都庙。”昆生合十道:“佛祖慈悲。但愿此去大都一切顺利。”阿浪瞥见他虔诚的模样,心头陡生钦佩之意,“想不到昆生下山以后,经历诸事,如今有了这般期许。而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走得几步,但见紫宸重拾欢乐,她走进了一家礼品铺子,与绮绮合嘴而笑,实是正为他挑选礼物。
阿浪左顾右盼,四周行人大多面含笑意,三五结群,择好物件,各取所需,无论男女老少,似乎都想好了今日要挑些甚么回去。阿浪想到,离开少林已有许多时日,当初方丈明真希望自己在江湖中历练一番,顺道去请圆德大师参加明年的英雄大会,自己长于少林,的确想乘此机会到各处瞧瞧,那时已知自己是赵宋后裔的身份,除了打探师父的行踪,最大的愿望便是到江南寻亲,岂知阴差阳错,自汴梁而到大都,随紫宸解救其兄连城剑,到连家庄数日后又陪紫宸赶去大漠,途中结识帕都,因以义气为重,与他共赴险境……行程固然精彩,际遇亦很出奇,但,自己究竟想要做甚么,想成为甚么样的人,心头实无雏形。如今乃是蒙古人的天下,蒙古人坐拥中土,更有四大汗国为附,疆域辽阔,亘古未有。作为赵宋皇裔,若念昔日太祖皇帝创业之艰,当应以复辟江山为己任,阿浪明白,有朝一日果真振臂而呼,天下群雄势必云集响应,不说自己具有太祖皇帝的雄才伟略,能占其一半,顺应时势,不愁不成大业。然而复辟之事又岂可预测,天下大势从来都是瞬息万变,汉人起兵对抗蒙古人,从此汉蒙恩怨更深,到头来,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汉人中不乏狡黠之辈,蒙古人中亦多慷慨之士,如昭阳大叔、如帕都、甚如苏合。
阿浪走着走着,终于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赫然笑道:“我不能以此为任。我既生长在少林,就是属于江湖的人。那些攻伐争斗,还是远离为妙。能流传青史的,不止秦皇汉武,还有那些为国为民的侠士,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大侠,做一个能保护天下苍生的大侠。”他声音极为细微,连身旁的昆生也听不清楚。昆生只知他蓦地陷入了沉思,口中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