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作者:秦维桢      更新:2019-10-19 18:05      字数:4301

张鹤白来得晚了一步,病床上的阿和已经胸口中了两弹,再无生还可能。

鲜血像朵妖艳的花朵在他浅绿色病号服上绽放,他眼神惊恐,眼眶欲裂,错愕的表情却永远地定格在这一刻。

张鹤白上前,手掌放在他的眼眶上轻轻一拂,那双惊恐不甘心的眼睛这才缓缓地闭上,恢复原本憨厚朴实的面容。

有一名老护士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里,吓得不敢出来。

而凶手已经消失无踪了。

张鹤白站起身,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猴子,你替阿和料理后事,顺便去阿和家里看看,有我们能帮上忙的,你就伸把手。处理好了,再向我汇报。”

“是。”面相精干的手下拱手称是。

张鹤白对姚纤纤说来医院看望朋友,倒也不是说谎。鹿城地下势力错综复杂,阿和只是其中的小虾米,他和他手下的帮众对莫先生十分敬仰,行事上也隐隐向青帮靠拢。或许就是这样碍了某些人的眼。

莫先生做事讲究原则,对于烟土生意也是深恶痛绝,向来不允许青帮内的成员去碰,但是这门生意利润又高,来钱容易。青帮中早有人看别人做烟土生意挣得盆满钵满,而十分眼红,对莫先生也生出微词和不满。

只是莫先生一向威望甚高,这才把底下不满的声音给压下去了。阿和的死去,明面是因为洛河门怀疑他暗地里向警方透露消息,使洛河门在西面码头的几艘运烟土的船只被警方扣押,损失惨重;实际上这是明晃晃对莫先生发出一记警告。很少有人知道,阿和与莫先生是结义兄弟。

他一死,不止莫先生伤了颜面,青帮失去一个得力盟友,阿和所占领的地盘也会很快被人瓜分殆尽。洛河门肯定会抢占其中的大头,以弥补这次的损失。

莫先生此时正因为身体查出一些问题,与莫太太两人去了港城做手术。没想到,他才走没多久,少了这尊大佛,鹿城就要变天了。

张鹤白心里沉甸甸的,望着灰暗的天空,思绪纷乱。

……

白家花园别墅。

女佣到二楼敲响白秀珠的房门。

“小姐,金家的七少爷来访,您要下去见他吗?”

白秀珠眉头一紧,扔下喝一半的红茶,穿着丝绸睡衣猛地拉开房门:“金燕西?他来做什么?”不是正新婚燕尔其乐融融,怎会来她家。她以为他早就把她忘到脑后了。

白秀珠心里厌烦,想去见这位心心念念的新梅竹马,又面子上很过意不去。

一跺脚,咬牙恨恨道:“我没空招呼他,大哥在家吗?”

“老爷不在。”

“那你让若兰妹妹把他打发走吧。”

对女佣交待完,她就砰一声甩上房门。

女佣见她面色不虞,不敢多话,连忙去请了白若兰。白若兰对白秀珠与金燕西的事情略有所闻,只是还不曾与金燕西打过交道。

她走进花园,便看见一位身穿白西装,阳光下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翩翩美男子。

即便是自恃矜持的白若兰都免不了心神微动。怪不得他能让眼高于顶的白秀珠魂牵梦萦。

“七少爷,幸会。”白若兰上前温声笑道。

金燕西收回漫不经心的目光,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秀珠的妹妹吧,我听秀珠说起过她有两位妹妹从青城来。”

“我叫白若兰。”

金燕西微微一笑,口中吟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真是个好名字。”

“七少爷才思敏捷,不愧名门风采。”白若兰也恭维地回应道。

金燕西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互相吹捧,旁人听了莫不笑掉大牙。你没听人说过,金燕西是个最不学无术的草包吗?”

“坊间传闻十件中九件都是不可信的。我向来也都不信这些。”白若兰面上微哂,转头吩咐女佣上茶。

金燕西摆手:“不用了,我已经喝过一壶茶了。我是来找秀珠的,秀珠不在家吗?”

白若兰面露为难之色。

金燕西顿时了然,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连白若兰都不忍心让这么一位翩翩公子伤心难过。

“实在是不巧,秀珠姐出门去了。你留个口信,等她回来,我一定转告她。”

金燕西:“你帮我转告她……算了……我过两天再给她打电话。你让她别挂我的电话就行。”

说完,他便告辞。

金燕西本来和白秀珠是一对,结果神女有情襄王无梦,竟娶了其他女子,但今天这一瞧,似乎这襄王并非无情。真是有意思。白若兰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女佣端上新茶,她便在花园里慢悠悠地喝起茶来。

晚间,白若兰便无意中在白秀珠面前提起这位金燕西。白雪一脸好奇追问:“这位金家七少爷到底有什么好的,真有大家说得那么英俊潇洒吗?我看他肯定比不上梦涛哥哥。”

“你眼中就只有梦涛哥哥,他是天上的白云,别人都是地上的泥土。”白若兰打趣道,“不过你这回还真想错了,坊间传闻还是有几分可信度,金七少爷其人风度翩翩,比起梦涛哥哥毫不逊色。”

白秀珠不动声色道:“我倒是对你们口中的梦涛哥哥十分感兴趣,王公子与金公子,一南一北,都是总理的儿子,只可惜我见不到他真人。”

白雪顿生知音之意,拉着堂姐滔滔不绝地赞美起远在青城的王梦涛。被她这么一打岔,白若兰刚提起的话题就被轻轻揭过了。

她也不急,只是若无其事地微笑。

待白雪抱着宠物狗走开,白秀珠反倒沉不住气,主动问起金燕西来访之事。

白若兰温声道:“他没说别的,只说要给你打电话,希望你能别挂他的电话。我看,他还是把你当做亲密的朋友,不希望你们的感情因为旁人而产生龃龉。”

白秀珠闻言咬了咬牙齿,面上流露出既欢愉又痛苦的挣扎神色。当初他可没少为了讨旁人的欢心,而百般冷落她的。

“金少爷没见到秀珠姐,当时便看起来很是落寂伤感。”白若兰补充道,“秀珠姐你别怪我多嘴。你们多年的感情,我一个外人原本不好多说,只是不忍心看你伤心难过。”

“你说吧,在我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白若兰道:“依我看,秀珠姐也不必如此绝情,你们纵然做不了夫妻,到底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说舍就舍掉?若是能做一辈子的朋友,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你年纪轻轻,倒是心思通透。”白秀珠叹气道,“我这人个性好强,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从来没有折中的中间选择……”

“这不算折中。秀珠姐你应该这么想,你为难自己,又为难他,到头来,你也难过,他也伤心。谁人也没得到好处,平白让旁人笑话你。这明显是得不偿失两败俱伤,又是何苦来哉?”

“难道与他做回朋友,就不苦了吗?”白秀珠面色黯淡,嘴中喃喃说道。

白若兰不动声色敲边鼓,循循善诱道:“这条路通不通,不亲自走一遭,谁又能知道结果如何呢?”

白秀珠神色动摇,无力垂下头颅:“我再想想吧!”

……

圈子胡同冷太太家隔壁的房子也租了出去。那家人新搬来没多久,就拎了一封糕点,登门打招呼。

毕竟以后便是邻居,打了招呼往后也好走动。

不想来的竟也是熟人。

“这真是巧了,原来你们曾经认识,往后大家要多走动走动。”冷太太笑道。

姚太太和傅文佩齐声称是,面露微笑。

自从冷太太让姚端端没事就到院子里玩,姚端端那个傻大胆的哪里还有顾忌,连姚太太耳提面命都拦不住她。时日久了,姚纤纤也看出来冷太太不是个难相处的房东,面冷心热,按照姚太太的话来说,她也是个心善的人。

冷太太与姚太太都生养过女儿,偶尔坐在一起便聊些女儿经,倒还蛮有共同话题的。

有了姚端端和姚簌簌这两个添热闹的孩子,又有渐渐长大的姚瑟瑟,自从冷清秋出嫁后的冷宅也热闹了不少。

姚纤纤听到姚太太跟她说起隔壁邻居的事情,心里也是道声真巧了。姚纤纤恍惚觉得青城的熟人都又齐聚鹿城了。

当初火车到站,各自下车,姚纤纤便与陆家母女再没见过面。不想如今她们租了冷太太隔壁的房子,两家人又成了邻居。

姚纤纤早出晚归,倒是没机会和隔壁这家人照面。这家人说是投奔亲戚,这会又自己出来租房子,语言中不尽详实,姚纤纤虽有怀疑但也无意探究。

这天傍晚雨下得很大,瓢泼大雨横扫过路面,朝地平线处滚滚而去。空气果然是又湿又冷。鹿城的冬天真是难熬。姚纤纤心中暗自感慨,还好她已经提前替家里人预备了过冬的衣物,家里也事先买了足够的炭火。

早晨出门时姚太太就交待姚纤纤带上雨伞。姚纤纤下班后,见雨越下越大,难以行走,便叫了辆黄包车,让师傅送她回圈子胡同。

半路上,瞧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背影。衣衫单薄,没有撑伞,也不避雨,孤零零地行走在大雨中,浑身被雨水浇得湿漉漉,整一个落汤鸡。

姚纤纤经过她身边时,侧过脸瞅了她一眼。陆依萍一脸失魂落魄,显然没有注意到姚纤纤的视线。姚纤纤并没有停下来,一路回到圈子胡同。

下车结账,比平常多给了黄包车师傅一块钱,他黑黝黝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来。

姚纤纤撑开伞正要提脚进门,听到有人和她打招呼。

傅文佩瘦小的身躯倚靠在门槛处,对姚纤纤笑道:“纤纤你下班啦。”

姚纤纤对她点了点头。

傅文佩收回视线,又往胡同口望去,前面一片白茫茫。雨雾飘进门槛打湿了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

“我家依萍出去许久,还没回家,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她面露愁苦,精神状态看起来比当初在青城时要差许多。看来她们母亲在鹿城也吃了不少苦吧。

姚纤纤脚下顿了顿,终是安慰了她一句:“您别担心,我刚在路上遇见她了,她正赶回家。”

“真的吗?那就好,那就好。”说着,傅文佩连连道谢。

姚纤纤没再多话,举着油纸伞进了冷宅。

傅文佩与陆依萍母女好不容易来到鹿城,找到了住在花园房里的丈夫陆振华与他的九姨太王雪琴。陆振华见八姨太傅文佩与女儿陆依萍千里迢迢找了过来,他没有多说,便收留了她们,还安排陆依萍进了女中继续读书。

只是好日子没有过多久,王雪琴处处刁难,找借口把傅文佩母女赶出花园别墅。傅文佩没有一技之长,身上带出来的积蓄又渐渐花光,陆依萍便不得不每月到父亲那里讨要生活费和房租,但常常只能空手而归。

这个月她又没拿到钱,想到家里没有粮食和过冬的衣物,连米缸里都干净得不见一只老鼠,她心里不忿,当面顶撞了陆振华,结果可想而知,被暴怒的陆振华鞭打了一顿。她无奈回家,路上又被大雨浇了一通,真是心灰意冷。

这一幕也被路过的姚纤纤收入眼底。那天,傅文佩最终还是等回来女儿,见她失魂落魄浑身湿透,心疼不已:“没要到钱不要紧,你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回来,小心着凉生病了。”

陆依萍低垂着头:“我不会生病的,因为生病了也没钱看病。”

“都怪我没用。”傅文佩抹眼泪。

“这怎么能怪你!”陆依萍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露出愤怒的潮红,像头陷入绝境的小狮子,“当初若不是他当街把你抢走,后来又丢下我们不管,我们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我恨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不配当我的父亲!”

“依萍,”傅文佩又痛苦又无奈,泫然欲泣,“你不能这么说他,他始终是你的父亲。”

傅文佩拿来干净的麻布,替女儿擦拭头发。陆依萍的愤怒渐渐被安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