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奶奶烧菜用的是崭新的灶台,奶奶在一旁的桌上切菜,老人家动作却很利落,刀起刀落不带一丝犹豫,也没有吃力的感觉,腰背挺得笔直,身子骨很硬朗,要不是那头银发,真看不出这是个七旬老人。
孟子遇半蹲在地上划了火柴,点燃干草,丢进灶眼,再加了些牛粪和干柴。
牛粪是好东西,在藏语中称为“久瓦”,在西藏千年来作为烧茶做饭的燃料,晒干了就可以使用,牛粪的燃点很低,高原缺氧地区也能轻易点燃。
即使是现在,也是雪域高原上的最佳燃料。
藏族人民视牛粪为宝贝,若是过路的大妈看到路边的干牛粪,定会赶紧揣进怀里带回家。散落在野外的牛粪随着雨水冲刷,渗入泥土里,久而久之,泥土肥沃,牧草繁茂。所以牛粪对于藏民,既是燃料,也是吉祥物。
殷红的火苗一窜一跳地闪动摇晃,金灿灿的火舌愉快地嬉戏,旋风似的往大铁锅上“噌噌”地冒着,企图窜出缝隙,像是灵动的凤凰。
映在孟子遇的瞳孔里,又像是仲夏夜的繁星。
火焰燃烧柴火发出“呲呲”的声响,锅盖缝隙里漫出乳白色云雾似的蒸气,白雾般笼罩着孟子遇的脸颊,而后升腾至穹顶,被抽风机卷出室外。
切菜声,烧火声,此起彼伏,牛粪燃烧释放出淡淡清香,再加上火焰燃烧散发出的温热,以及孟子遇沉静柔和的脸庞,似乎是最有效的催眠曲,舒缓了言笙一身的疲惫。
她一下子便犯困了,握着相机的手松了,身子不自觉倚靠着木质沙发背,迷迷糊糊就阖上了眼。
锅里的水沸腾了,咕噜咕噜直冒泡,高原上地势高,气压低,导致水的沸点降低,无法达到100摄氏度水就沸腾了。
孟子遇见状便没再添柴,抬眸看向已经没有动静了的言笙。
作为一个警觉性极高的军人,他早就察觉言笙一直盯着他,眼神□□裸的,仿佛扒光了他的衣服。
厨房的热气把她的脸熏得像喝醉了酒,粉粉嫩嫩的脸颊,乱糟糟的青丝,嘴角还勾着,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孟子遇恍如隔世,此刻的她,像是高中初次相见时,她红着脸却强装镇定地和他说话,嗓音很大,似乎很理直气壮,却听得出微微的颤抖。
他知道,那是胆怯。
“子遇哥哥,我是你的新邻居。”
软软糯糯的嗓音萦绕在孟子遇耳畔,十八岁的孟子遇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言笙,没有一见如故,没有一见钟情,只有一个字——烦。
对于异性这种生物,他接触最多的只有母亲大人,除此之外的,他只觉得烦,毕竟这种生物除了日常的叽里呱啦外似乎不干实事,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无法引起所谓保护欲。
所以孟子遇对于她礼貌的招呼,只是赏了她一眼,连点头示意都没有。
孟子遇以为那应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打招呼。
何曾想,却在那一年的365天里有300天都与其相见。
偶遇,窜门,家庭聚会。
孟子遇发现,无论何时都会出现她的身影,就连耳根都不能清静,毕竟他亲哥对言笙情有独钟,张口闭口皆是言笙长,言笙短。
想起阳光大男孩孟子昕,孟子遇眼神一黯,垂眸盯着跳动的火光,没有再看言笙。
秋奶奶早就切好了菜,还揉好了面团,将孟子遇全程的举动看在眼里,从未见过他如此黯淡的神情。
孟子遇从未和她提过自己的事,只说过曾是个外科医生,但看他不想多提的样子,秋奶奶也没多问。
只是看得出来,这孩子是有故事的。
而这女孩恐怕也是故事中的人物。
秋奶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到铁锅旁揭开锅盖,白色的水气满溢开来,她把掰断的面片一块一块的丢进锅里,慈祥的眼神却看向仍低头发呆的孟子遇,轻声道,“子遇,逃避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
闻声,孟子遇眼睫微颤,随后站起身来,由于蹲的时间过长,他双腿发麻,扶着木头柱子,只想快速缓过那阵麻意。
他没有回复秋奶奶的话,只是说,“奶奶,我来帮你。”
说着,便瘸着发麻的双腿,走到桌旁拿起已被搓成长条的面团,大拇指和食指熟练地将条状压扁后,一块块掰断丢进锅里,动作一气呵成,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
秋奶奶把孟子遇视为亲孙子,不愿他走弯路,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我老伴儿是怎么走的吧?癌症。”
“其实先前已有症状,但他总是麻痹自己,告诉自己只是年纪大了的正常表现,久而久之,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每况愈下,迫不得已去检查,癌症晚期的结果如同当头棒喝。”
“人生没有回头路,但有岔路,走错路时及时更改岔路,不要错过了。”
不要错过了。
孟子遇抿紧了唇,蹙着眉头,良久后才舒展开,笑道,“我明白。”
闻言,秋奶奶心里的石头才落下,笑得眯起了眼,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却神采奕奕,“好了,面片出锅了,我再炒两个菜你就把女朋友叫醒吧。”
孟子遇又皱起眉头,说,“奶奶你就别当着她的面乱说了。”
“我哪乱说了?你敢说你们俩没有一点关系?你敢说你心里对她一点都不在意?”
这直击心灵的拷问,让孟子遇噎了噎。
思忖了措辞后,说,“我们的确曾是男女朋友,但是这年代结了婚都能离婚,我们分了手为何还要在意对方?”
秋奶奶不赞同,又说,“离了婚还能复婚,分了手怎么就不能复合了?”
孟子遇微愣一下,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没再辩驳,只是苦笑着摇头。
曾经舌战群儒的a大第一辩手,现在却连年过七旬的老奶奶都说不过了。
辩论赛需要的不仅仅是技巧,首先要求的是——相信。
必须全身心地相信此方辩题,这才是获胜的第一要素。
你要是不信了,也就败了。
而对言笙,他似乎一向是败的。
他自己尚且弄不清自己的内心,更遑论让他人相信了。
整个厨房陷入了沉默。
言笙其实早就醒了,只是听着他们的对话,就很想知道孟子遇的真实想法,于是所有的精神集中于耳侧,却听到了这般不令人愉快的对话。
所以这么多年来,只有她自己念念不忘是么?
言笙五味杂陈,心里自嘲的同时,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眼睫毛也随着情绪的波动而急促地颤动着,像是受伤的蝴蝶在急剧地抖动着,以此来转移身体的疼痛。
与秋奶奶谈了一会,孟子遇的心没来由地有些躁意,连带起后背都发烫,五脏六腑都有些焦灼,欲行至沙发边脱掉外套,却见了她嘴唇紧抿,透出一丝苍白,敞开的羽绒服露出急促伏动的胸腔,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出主人此时情绪的波动。
孟子遇微怔,以为她是做噩梦了,便倾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随之放缓,“快吃饭了,起来吧。”
谁知话音未落,言笙便睁开了眼眸。
眼里却是一片寂静,看不出有丝毫做噩梦的迹象,但就是这样的平静,一时间让孟子遇心脏倏地收缩了下。
“做噩梦了吗?没事了,起来吃饭。”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诱人的低音炮曾经是最能迷惑她的,而此刻的言笙却没心思欣赏,只是蜷起拳头,似笑非笑。
见她不搭腔,孟子遇狐疑地看着今天还想方设法撩拨他,现在却沉默不语的言笙,问,“怎么了?”
言笙仍一言不发,只是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
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傲然与冷漠。
孟子遇不解她的喜怒无常,却也无心追究,只是执起茶杯喝了口凉了的绿茶,苦涩的液体漫入口腔,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仰起头一口闷,下颌弧线性感又迷人。
服役多年,以往所追求的生活品质都是过眼云烟,现如今只要能填饱肚子且提供充足营养的饭菜,就是好菜。只要能解渴,就是好水。
何况是这般顶好的绿茶,凉了又如何。
他没再理会言笙,走到餐桌前帮秋奶奶摆放碗筷。
秋奶奶打算炒些耗牛肉给他们加菜,孟子遇手快刀下,切了足量的耗牛肉。
秋奶奶将牛肉切成薄片后,浸泡在凉水片刻,去掉血水后沥干。后加入酱油、料酒、淀粉和油腌制。油锅热油后倒入腌制好的牛肉翻炒,加入切好的辣椒、洋葱和胡萝卜,后添上适当的盐、糖、胡椒粉调味,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耗牛肉便出锅了。
秋奶奶疼爱孟子遇,每次他来都会做这道菜。
饭桌上,秋奶奶一直为两人添菜,每根皱纹里都洋溢着笑意。
孟子遇已经吃完了第二大碗面片,言笙才吃了小半碗。
秋奶奶见状,以为是饭菜不合她胃口,慈爱地说道,“笙笙是不是不合胃口呀?”
言笙被这亲昵的称呼怔愣了一下。
没什么不对劲,只是这名字……只有爷爷和他叫过,而爸妈喜欢叫她言言。
她记得从始至终未提过自己的名字。
是他告诉奶奶她的名字的?
言笙侧眸看了眼孟子遇,不知为何,方才的挫败和委屈居然就这么没出息地消散了,心里的愉悦溢出嘴角。
他向他熟识的奶奶介绍了我。
没出息呐没出息。
真是没出息。
言笙笑了,视线里是孟子遇正在认真地吃菜,随后看向奶奶,语气真诚,“不是的,我很喜欢,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牛肉,爷爷能娶到奶奶您真是有福气。”
闻言,孟子遇顿住手中的筷子,微微眯眸打量她。
她笑得很甜,脸颊边的小梨涡微微凹陷,像是带着酒精的陈年老酿,微酌一口,轻易便醉了。
直到奶奶开口,他稳了稳神,低眸继续吃饭。
老人家都喜欢嘴甜的后辈,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和善又标致的小姑娘,更是讨人喜欢,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你这小姑娘真会说话,怪不得——”
秋奶奶微顿了下,不自觉瞥了眼孟子遇,眼神有些闪烁,又笑说,“奶奶会做的菜不多,辣椒炒耗牛肉是我老伴的最爱,子遇也很喜欢,你多吃点。”
闻言,言笙诧异地挑挑眉。
他喜欢?
犹记得当初他连一点辣都吃不了。
没想到时间除了变了人的模样,还会变了口味。
言笙盯着孟子遇辣红的唇瓣,微勾唇角笑。
这是好事啊,以后结了婚可以一起吃辣。
你辣我辣。
你侬我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