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祭天 二
作者:渚白      更新:2019-10-21 13:35      字数:3983

劲烈的长风呼啸而过,脑后的银缎飘扬,飞舞的发丝迷乱了我的眼,皇帝将手中的黄卷交于我手中,一瞬间,洁白的衣袍和绛红的纱袖交缠在一起,我触及他冰凉的指尖,视线相交,他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绪,三分懊恼七分坚定,竟还含着一丝赌气,仿佛是长久以来的求而不得在这一刻圆满了。

如今的他,着实不该有这样外露的情绪。

敛下眉眼,我跟随他走至主位,太乐署宫人奏“景平之章”,华乐恢宏,响彻天地,皇帝向主神奠玉帛,献爵,行三跪九拜之礼,百官亦跟随。礼毕,我高举双手,将手中祭词呈递给他。摊开黄卷,赵承翊面对神幄,朗声而道:“巍巍浩渺,煌煌宇内,天祁地灵,源远流长。顺应天意,择地坳上,秉章而建,承运而兴。龙脉汇聚,紫气蕴酿。天地垂佑,诸神护航,福馨灵地,日益隆昌……”

我跪在冰凉的白玉砖上,抬头仰视于他,他饱含威仪的声音在我心底激起浪涌,久久不能平息。昼夜交替,晨光微现,一线金黄刺裂黑暗,他英挺的眉目浮上一层不可亵渎的神圣,天地之间,此时唯有他一人而立。君临天下,坐拥江山,无人之巅,我竟和他一同站在这至高之处。

从前,我想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皇后,如今,我想成为他的帝仪也没什么不好。太祖赐萧氏这样的荣耀是因为俯瞰天下的豪情壮志不是任何一个后宫女子能睥睨和拥有的。帝王之爱,能与之比肩而行,才是最大的真心。

主神祭祀完毕,皇帝与我移至从位,奠酒献爵,行三跪九拜之礼。之后光禄寺卿奉福胙,至主从神位拱举。皇帝跪受福,受祚,再行三跪九拜之礼。之后,奏熙平之章,皇帝主持焚烧祭品。

巨大的青铜燎炉里窜出高大的火龙,放入的祭品很快熔为灰烬,烟灰飘散,猩红的火光映在我身前那人俊美的脸庞上,我和他又是这样的一步之遥。

不知为何,再看他已没有年少时的迷恋,也没有了良人非他不可的执念,他是天子,是主子,我却是他无数的奴才之一。

“为何要选我?”我不着痕迹地问道。

赵承翊没有回头,我却听见他带着几分恨意的声音,“这是你欠朕的。”

我麻木而苍凉地笑着,果然如心中所想,他此举是让我为他真正选中的帝仪做掩护,他今日在人前抬举我,不用等到明日,贵族寒门已经在想方设法对付我,澹台嫣说过,我才是游走在两边最不得安生的人。

“为何要许我那样的承诺?”他根本不会选我,却还要给我希望。

“靳长恩,你骗我多次,朕不过以彼之道。”他语气中有些急切。

我叹口气道:“陛下说笑,当然可以。不过陛下有陛下的打算,长恩有长恩的坚持,只望陛下到时莫要食言。”

他颓然道:“你跟三哥走吧,离开天京城,远远地离开。”

炉中祭品焚烧完毕,我和他之间再无话说。

祭典之后,皇帝与宗室前往祭祀宗庙,我们一众人不用随侍,由内侍领着去了偏殿休息。路上,一行人气氛凝重,大家各自想着心事,只有灵越俏皮向我眨眨眼:“姐姐,刚才你真是美呆了。”

我对着她苦笑,从头至尾,我没想到赵承翊会选我与他同祭,引起这般风浪。

入了内殿,内侍为我们准备了些素食,大家已经断食一天,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纷纷净手用膳。不经意间,一个盛粥小内侍在我手心塞了张纸条,我不动声色收下。

饭后,我们前去厢房小憩,待所有祭典完毕后再随銮驾回宫。厢房两人一间,我和灵越分到了一起,这倒方便我行事。她梳洗完毕,正准备躺下,却见我站在原地不动便道:“姐姐,天色尚早,你不休息片刻?”

我略带一些羞涩道:“安王爷请我前去叙话,妹妹也知道,我与王爷虽有婚约,但私下见面到底不合礼仪,还请妹妹替我保守秘密。”

灵越笑道:“姐姐放心,我定不会泄露半句。姐姐只需早去早回便是。”

我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掩门而去。

天色灰蒙,我出了房门,沿着偏殿的抄手游廊尽量往僻静处走,以便避开巡视的侍卫。能这般熟悉太庙各处的位置,全赖上次被刺杀后在此处休养。赵承安为了让我活动开筋骨,让伤势好的更快,闲时便牵了我四处游逛,几日下来,将太庙各处也转了个遍。

他约我的地方离偏殿不远,是平日晋陵王处理事务的书房。赵承安和赵承礼两兄弟私交不错,他来此也多是在这里停留。因皇帝在宗庙祭祀,前边的戍卫较为严密,这处小院反而松懈了不少。一路上我并未碰上什么人,走过前面的假山,便是赵承礼的竹院。

我正要往前走,忽然,一个内侍却先我一步走了进去。远远看去,我瞧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这人身形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再细看下去,原来他左边的衣袖空空如也。

我终于想起他是谁,回京那夜,正是他领着人在城外破庙伏击我。

这是赵承礼的院子,他来此作何,我加紧脚步跟上去,想一探究竟。不料,进了院子,那人却不见了踪影。我一间一间房寻过去,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心中不免懊恼,深悔没有早一步跟上,此时此刻,也只能先去书房等赵承安,将我所见告诉他。

“啪”有人我肩头拍了一下,我唬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好久不见的韩熙。他正嬉皮笑脸地望着我:“长恩妹妹,你一脸紧张作甚?”

我长出一口气,气道:“你走路怎么没声?”

他嘻嘻笑道:“我这不是怕吓着你吗?”

我不理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只道:“你怎会在此?”

韩熙道:“王爷让我先赶来与你会合,陛下祭祀完后,留了他和晋陵王说话。”

怪道他此时还没到,原来是被绊住了,“你可知他找我有何事?”

韩熙摇头,片刻他又严肃起来,“长恩,这京城要变天了。”

我和韩熙在书房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赵承安推门进来,见了我,先是拉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蹙眉道:“瘦了许多。”

我望着他盈盈笑道:“云华姑姑把我照顾的很好,你不必担忧。”

他握了我的手叹道:“如果可以,我宁愿把你绑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

我笑道:“日日跟着你,你不会嫌我麻烦吗?”

赵承安道:“当然不会。”

他这样直言,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不再说话。

韩熙操手抱了双臂,似是受不了道,“二位要互诉衷肠可否先等等,我们先谈正事再说。”

赵承安握拳轻咳一声,正了颜色对我道:“承叡回京了。”

我一惊道:“不是说下月吗?”

韩熙道:“两个月前殿上刺杀,大理寺审出了主谋,是四王爷。”

我立刻否定道:“不可能。”

韩熙道:“其中一个死士吐了口,称小叶郡主来天京前去昆州见了四王爷。”

我道:“仅凭一个外族的话,陛下就信了?”

赵承安道:“刺客来自南诏,南诏与昆州相近,何况当年继位时承叡未必没有二心,一番证据下来,皇上不信也得信。”

我道:“已经锁拿了吗?”

“未曾,”赵承安道,“只将他禁在了驿馆。”

“慢着,”我想起一事,“四王爷早已回京,皇上未外宣,也未允他参加祭天仪式,那么这意味着……”

“皇上要对西南动手了。”韩熙斩钉截铁道。

赵承安道:“良时通敌之后,皇上已对西南边陲忌惮,用兵是早晚的事。此次小叶郡主行刺倒是给了他绝佳的借口。”

思前想后,事态发展太过巧合,我们好似被人牵着鼻子一步一步将矛头指向了赵承叡,“三哥,我总觉得事有蹊跷,如果是四王爷主使,那么这案子破的太轻巧了。何况以他智计,要造反也不会如此轻率显眼。”

赵承安道:“无论是不是他,皇上都得了到清缴西南兵权的好机会。”

韩熙道:“安南都护府如今掌着兵权的是静安侯崔弼,他与四王爷多年来一直驻守昆州,两人私下也多有交集,封疆大臣与藩王相交对皇上来说是大忌,皇上定会以此案大做文章,伺机更换安南都护府都督,到时候谁坐这个位子又是一番争执。”

我忽然明白赵承安今日约我前来的意图,赵承翊以除夕行刺案为由召赵承叡进京,一旦证据确凿,赵承叡被定罪圈禁,西南必将大乱。那时他便可以在安南都护府安插自己的人手,甚至可以对南诏用兵,借机收缴静安侯手中兵权。静安侯是世家贵族最后一点筹码,如今兵权临危,那么在接近皇帝权利中心帝仪这个位子上更不会罢手,他们必会全力反扑。为了今后谁在大局上更占据优势,这一局棋显然太过重要。皇帝也料想到了,所以在祭天仪式故意挑中我随侍,来一招祸水东引,把所有的危机引向我,来解别人的围。

虽然我已猜到七八分,但事实真的摆在我面前,竟也让我难过得呼吸一滞,他是真的不在乎我的生死安危了。

“长恩,你如今处境十分危险,我原不知皇上有何打算,但刚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选中你,我才知道他居然拿你做赌注,”赵承安气愤而忧心道,“为了他,不值得,你现在退出帝仪甄选还来得及。”

我内心有些慌乱,但仍旧摇头道,“三哥,现在局势不稳,乱中才能出错,说不定我能借此机会找出当年案件的蛛丝马迹。”

赵承安急道:“长恩,眼下不是查案的时机,我即刻上书请旨,你跟我去蜀中。”

“不,三哥,”似是说服他,也说服我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不想放弃。”

“胡闹!”赵承安气道:“长恩,你不顾自身安危,执意犯险,你可有想过我?即便你不曾想过,你可想过韩太妃、赵域、茉浅这些在乎你的人。当初你选帝仪,只要不威胁你性命之事,我由得你去做。可今日情况不同,局势被推倒浪尖,世家有世家要推举的人,皇帝有皇帝想要的人,无论哪方,都不会允许你登上帝仪的位子。你再继续下去只会丢了性命,而我绝不会看着你去送死。”

他对我说话向来和风细雨,鲜少这样疾言厉色,我一时呆住了,反复只想到他说我没有在意他,于是小声反驳道:“我没有,没有不想过你。。”

他见我瑟缩着肩膀,似是吓到了,遂又轻声道:“长恩,听话,只要避过这一危机,你做什么三哥都随你,可好?”

我犹豫不决,韩熙在旁劝道:“长恩妹妹,如今局势险恶,你还是听王爷的话为好。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确实不是查案的好时机,不如保全自己,来日方长。”

我正想开口,却不想景留急急推门而入,“王爷,宗庙突起大火,有一丛刺客杀进了皇上所住的思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