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残忍
作者:渚白      更新:2019-10-21 13:35      字数:3835

修整一夜,第二日清晨薛焘亲自将我送回群芳馆。未理众人或异样,或嘲讽的眼光,我径自回了房间。珍珑迎上来为我摘下披风,替我重新梳洗,换上待选服饰。见我默不吭声,她也不便多说话打扰,只在上茶时道:“云华姑姑因监管不力被贬去了东宫。”

自景德太子死后,东宫近乎废弃,云华姑姑到那里自然不如在群芳馆得势,“是我连累了她。”

“姑姑走时让我转告郡主不必自责,她说自己年事已高,得了这清净去除也好。”

我默默颔首,“对了,王府里可有消息传来?”

她小声道:“没有,因云华姑姑的事,我们这厢传递消息便难上加难了。”

“你且去细心打听着,如若有可利用之人,多许些利益即可。我想尽快和王府联络上。”三哥不会一直在太庙修养,待他好些回府,我便可以知道他的境况。

“是,奴婢记下了。”

我端起茶杯刚想饮下,外间一宫女进来禀道:“郡主,陈小姐求见。”

我道:“请她进来。”

灵越进来时有些唯唯诺诺,步子迈得极是缓慢小心,她不敢拿眼看我,一直垂着头,宽大的袍裙挂在细弱的身体上显得毫无生气,别在鬓边的小绒花也歪着,显然她无心妆容。

“坐。”我一撩衣袖,抬手示意她在我对面的榻上坐下。

大约是我从没用这种客气疏远的方式待她,她有些惶恐,偷偷看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便挨着榻沿小心坐下。

“妹妹来,所为何事?”

“姐姐,”她惴惴不安地开口,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请姐姐,相信我,我并没有出卖姐姐,你去见安王爷,我并未告诉他人。”

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子,一眉一眼,一鼻一唇,无处不刻着委屈,怯生生地勾起我心中的怜意。此时,我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一开始便纵容着她,放任着她走近心里,这样哀怜的神情恰恰同当年的元玉重叠了。

元玉自小体弱,被太妃养在深宫,性子多是沉静,不若苏贵妃所生的元若活泼讨喜,所以不得先帝宠爱。失了父亲疼宠,她虽贵为公主,心下却卑微。自我去清思宫与她作伴后,先帝常来探望,加之我幼时仗着父亲威名十分倔强闹腾,拉着元玉做下许多糗事,引得先帝也哭笑不得。几番胡闹下来,元玉倒得了些宠爱,性子也渐渐开朗起来。

元玉时常对我说,恩恩,我今生之幸便是遇见你,没有你,我还是那个躲在无人处暗自垂泪,无人问津的赵元玉,父皇不会顾恋我,韩熙不会爱上我。你说,我该拿什么谢你呢?

她最后拿命谢了我。

想起元玉,我掩饰着低头拿起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茶已冷尽,吞进满腹的苦涩。复又抬头,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灵越,我待你如何?”

她急急表白道:“姐姐待我如亲姐妹般,处处维护,处处帮助,不使我在群芳馆中受白眼欺负。姐姐的恩情。。”

“不用报答,”这样的话我听了千百遍,厌了,倦了,也分不出真假了,我打断她道,“我对你也非全然真心。寒门之女在这群芳馆中处于劣势,我对你施以援手,多加维护,不过是为了拉拢你为自己添一笔助力。本以为,你势小力弱无甚用处,你只要不倒向世家一派给我添乱便是好的。没想到元宵那夜你却为我与世家贵女力争,争执间气势浑然,毫无畏惧,说出的话也挑不出错处,自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小瞧了你。之后,我着人留心你的饮食起居,课业才艺,眼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我才敢留你在身边。”

她听着我口中的话,脸色渐渐苍白透明,“姐姐,你骗我。”

不理她眼中的悲切,我继续道:“不止如此,昨日去见赵承安,是我故意试探你。这不,你对我的情谊一试便知真假了。”

她狠命摇头,顺着榻沿缓缓跪倒在我脚边,抬头望着我哭道:“姐姐,我没有,我发誓,如若我做了伤害姐姐之事,定叫我此生万劫不复,死无藏身之地。”

我冷冷道:“誓言不可乱起,说的多了,便真了。”

她忽地停住眼泪,睁着双眼凄然道:“姐姐是不信我了?”

我残忍道:“不是此刻不信,是从未信过。”

她哭道:“我待姐姐一片真心,姐姐却这般疑我,真真让人心寒。”

我伏身抬起她瘦削的下颚,她满是泪水的眼中倒映着我冷酷的面容,一点点拂去她脸上的泪珠,“灵越,不要怪我,这世道本就这般无情,对我们这样挣扎着过活的人来说,情谊、真心是最换不来利益的东西,需舍弃之时自当舍弃。今后,如无必要,你不必再来这儿了。”

抓住我的裙脚那双手陡然松开,我竟觉得身上一阵松快。跪在我脚边的她呆愣了片刻,干涸的眼中破出一道深刻的绝望,之后她深深一伏,向我叩首道:“多谢郡主教诲。”仿佛被抽干了身体所有的力气,她挣扎着从我脚下站起,转身,飘飘荡荡往外间走去。

我侧目望着窗外一株虬枝盘旋的西府海棠,随着日渐和暖的气候,它已抽出柔嫩的绿芽,不多几日,那些深红细小的苞朵便会绽放枝头,吐艳芬芳。

繁花盛景,指日可待。

“郡主,泄密之人未可定,你何必将灵越小姐推远。”

我深叹道:“珍珑,如果她是,我便除去身边一个祸患,如果她不是,以我如今的境况,她还是不要沾染为好。何况,她也应该学着成长,我不能永远护着她。”

此后,灵越再没有单独与我往来,群芳馆中其他人口中不说,却明白我与她已经形同陌路。大家都在猜测与祭天当日刺杀有关,她们认为灵越出卖了我,因此越发不与她来往。每每从勤思堂散学后,我总瞧着她独自一人沿着朱漆红廊慢慢往屋中踱去,高阔的楼廊衬着她的身形越发单薄,我忍住心中的难受与愧疚,逼迫自己硬气心肠,不再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当我们褪去夹袄,换上单薄的襦裙短衫时,春光已近大好。馆中的课业越发紧张,但却迟迟没有告之我们何日进行第一轮经策比试。好在新来的闽慧姑姑似乎比云华还要古板严苛,规矩执行起来毫无软弱之处,起坐行止,寝卧饭食皆按章办事,除此之外,她还常常在子夜十分提着灯笼游走在馆中各处巡查。经过这么一座镇山太岁压着,姑娘们十分守规矩,再没弄出什么幺蛾子,所有闲暇的时间都扑在了功课上,以至于所有的经史老师近来对我们也是十分夸赞。

在费心应付着馆中人事之时,我也费劲地与外界联络上了。不过,这还全赖韩熙,这稍稍减少当时在太庙时对他的憎恶感。他派来的人告诉我赵域已经出城,三哥经过韩稽的救治已经清醒过来,并且恢复地十分康健。

一切看似十分良好,但惨败的却是南安王赵承叡,因为大理寺提供的所谓证据,还有小叶郡主和我简陋的供词,他已被皇帝下诏废除王位,圈禁宗理寺,所有亲眷尽数迁回天京。赵承翊没有牵连四王爷的家人,这说明他已手下留情,或许他本就知道赵承叡的无辜,听到此,我不禁冷笑,皇权之下人人都是牺牲品。

赵承叡的废黜理所当然地带来了西南边地的军事动荡,这正是赵承翊一心期盼的。南诏于崇德四年三月初正式出兵伐顺,皇帝命兵部尚书陈勋为帅,接替安南都护府都督崔弼统领剑南道内所有兵府前往姚州迎敌。至于天宝军,鉴于刺客已经全部死亡,皇帝并没有迁怒,只下令其全体士兵作为此次征讨南诏的先锋,戴罪立功。

此战皇帝大获全胜,不仅取得了西南兵权,还将世家最后一个出色的将领踢出了战局,理由是崔弼在昆州任职期间与赵承叡私交过甚,虽无实质证据证明他参与了祭天刺杀,但皇帝责其立即返京,闭门思过。因崔弼获罪,崔海棠自然在世家女中遭受疏远排挤,好几次看见谢瑶瑛她们欺负她,我也无能为力,只能远远投去一抹安慰。

这日十五,闵慧姑姑带着我们往安庆宫三清殿上香祈福。走到太掖池旁的十镜林时,一小宫女上来打扰道:“姑姑好,我是清思宫的红叶,太妃娘娘想请昌平郡主前去一叙。”

说罢,她递上自己的腰牌,闵慧姑姑接过仔细检查了,遂冷淡地点点头,“午饭之前需回群芳馆。”

那宫女甜笑道:“奴婢记下了,定叫太妃娘娘早早放了郡主回去。”

闵慧也笑了:“罢了,你这丫头。”她转头对我道:“郡主请吧。”

我淡淡行礼退下,跟那丫头往清思宫行去。

她领着我不往大路去,偏钻进了旁边的桃花林。阳春三月,十镜林的桃花开得繁艳灿烂,粉绯嫣然绵延数里铺就在太掖池边,引得彩蝶飞舞,莺鸟流连。那小宫女在前方走的极快,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我也不急,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是谁给了我这个赏美景的机会,自然不能辜负了这番心意。

踩着一地残红,我穿梭在花海之中。偶有清风送过,盏盏桃花徐徐而落,遮天幕地的桃粉让我如坠悠然梦境。突然,远处的桃林中渐渐走出一人,他穿着霞光白地圆领宽袖长袍,腰间系着银丝软带。他信步于粉色的花雨中,碎落的花瓣落在他漆黑的发梢,恍然间,他对我清浅一笑。

我定定地望着他,似有些不信,不由低声唤道:“三哥。”

赵承安比之前瘦了许多,以往俊美的脸庞添了些锋利,但那双黑眸凝望我时依旧温柔如水,他停在原处,向我张开双臂,微风撩起宽大的袖袍,他在乱花迷眼的落红中等着我去到身边。

我鼻酸得厉害,再见他,似乎有什么不同了。满溢于胸间的激动与伤感推着我奋力往他所在之处奔跑过去。

扑进他怀中那一刻,我获得一种很久未曾感受到的圆满和心安。他抱着我,紧紧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再见之后认清彼此的重生。

“三哥,”我委屈着哽咽道,“你好了,对吗?你完完全全好了,对吗?”

“嗯,”他抚弄我的发髻,“我好了。”

我把耳朵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心脉有力的搏动,“你以后不要这样,看着你无声无息的样子,我会害怕。”

他哄拍着我安慰道:“不会了,你放心。”

眼泪滴在他洁净的衣袍上,一月以来虽有他的消息,也知道他平安,但心中的忧虑和牵挂只在亲眼见到他好端端站在眼前时才能消散,我闷在他怀中小声抽泣,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对我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