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妙拿起小刀往自己手胳膊轻轻划了两下。
痒痒的。
没必要担心,真下手她也不敢。
车妙怕疼,但又想死,可世界上不痛苦的死法太少了。
安乐死?溘然长逝?诸如此类舒舒服服的死法对车妙来说都遥不可及。她能实施的只有割腕啦跳楼啦撞墙啦这种不体面的死法。
所以车妙就只是想想。
想死。
没有无由来的爱,也没有无由来的恨,这样类推一下,世界上也没有人莫名想死?
车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端正坐着,脚翘在书桌上,把玩着手中的小刀。她正对窗户,天蓝色的窗帘捆束在两边,直射进房间的阳光照在车妙的脸上、身上,很热,但她就是想晒太阳,想热着。
车妙垂眼,凝视着刀刃轻划过皮肤留下的痕迹。
白皙皮肤上的红痕一会就消失了。
过得太舒服了,生活没意思。
这是她的理由。
房间的门没关紧,留了一条缝,老爸和妈妈在外面看电视,电视里女人大叫着“皇上饶命”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
现在是下午六点半。
把桌子上的小闹钟放在耳边,车妙听到了时针走动的哒哒声。
今天是暑假最后一天,初升高的暑假,没有作业,车妙就每天看看电视,玩玩手机,偶尔看看书,总之就是消磨时间。
她的成绩很不错,毫不费力地考上了三中,三区最好的高中。
s市有五个区,按照繁华程度排名是一四三二五。三区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很奇幻的地方。不像一四两区几乎全是现代化高楼,商场必须得六七层不然没面子,也不像二五两区大部分地方又破又空旷,人在路边等半天也看不到一辆车,三区略略一望全是高楼,可走进来左转右转的就能看到很多在夹缝中生存的老旧居民区,超市三四层的也有,但大多都是小超市,零售店更多。
“吃饭啦!”张灵喊道。
发着呆的车妙听到妈妈的叫声如梦初醒,把小刀随手一扔,去厨房盛饭。
张灵和车毅都是纺织厂车间的工人,每月拿着死工资,上班挺轻松,混混就过去一天,下班从不准时,每天都晚去早退。
混口饭吃。
纺织厂昔日荣光早已不在,张灵车毅夫妻俩在这苟延残喘的厂里工作也是图个轻松。
从这可以看出车妙对很多事都无所谓的性格是一脉相承的。
她家氛围很轻松,她和父母相处的模式更像是朋友。张灵和车毅从来不管她的成绩,有时还拉着她玩。
“我们生你就是因为两个人玩得不嗨,想热闹一点。”小学时一个语文老师布置了一个观念还挺现代的作业,让回家问父母要孩子的理由,张灵和车毅这样告诉她。
可是别的小孩在作业上的回答基本上都是“因为爱”,车妙看到周围一圈人都这样写,在空白的作业本上也写了一个“因为爱”。
老师批改完之后很开心,在班上高兴地说:“我很欣慰大家都是因为爱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我们也要感恩父母对我们的爱,要把爱传递给身边的人,对不对呀?”
同学的小手掌拍了起来,齐声回答:“对!”
“不过我们班有一个同学什么都没有写,韩亭亭同学,你能当众解释一下不做作业的理由吗?”老师话锋一转,把一个小男生点了起来。
车妙本来在思考老师说的话:因为爱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要感恩父母,为什么?老爸和妈妈生她是为了多一个玩伴,也有爱的原因,但为什么生了她就要感激?
她觉得这两者没什么联系,当时她还不清楚逻辑这种抽象的东西,只能一直思考,想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她很少皱眉,因为她几乎没有不开心的时候,有时候皱眉也只是因为在思考。
韩亭亭。
听到这个名字,车妙放弃思索转头看向坐在最后一排但个头比自己还矮的小男生。
车妙一米四五,韩亭亭一米四二。她学习好,一直是老师的得力小助手,体检完老师让她帮自己整理体检表,车妙特意看了韩亭亭的表。
班里有很多人戴着小眼睛,有的人眼睛上还遮着一块蓝色的布,但韩亭亭视力很好,左右眼的视力都是2.0。
韩亭亭眼睛的装饰功能和实用功能是一个水平。
车妙这样想。
车妙在家经常念叨韩亭亭今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了什么,和自己说话没……车妙喜欢韩亭亭,她爸爸妈妈都知道。
至于原因,她没给任何一个人说,她怕别人觉得她肤浅,老师在班里说只看外表是很肤浅的,她觉得老师是对的,所以做贼心虚,坚决不告诉爸爸妈妈韩亭亭长什么样子。
韩亭亭站了起来,嘴撅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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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妙,吃东西啊,都是你喜欢的。”车毅揪车妙的马尾。
哎,老爸真烦人。
车妙不爽地说:“我在沉思呢!你再扯我头发我告诉妈妈!”
张灵把手机放在一边,她最近喜欢上一个明星,有事没事就要上微博看看消息,车毅特别吃醋,又不敢怎么她,只能朝车妙下手。
张灵虽然年过四十,可看上去还跟二三十岁似的,车毅也是,两人不操心,没什么烦恼,每天不是上班就是玩和逗孩子,以至于车妙都十五了,他俩这么多年还是没什么变化,一家三口出去玩时总被别人以为是哥哥姐姐带着妹妹。
张灵警告车毅:“别朝我女儿下手,有本事冲我来!”然后脸上的表情由凶狠变成慈爱,看着自己可爱的小女儿:“能说一说在想什么吗?妈妈帮你出谋划策!”
看,她的家长就是这么善解人意通情达理。
车妙印象中父母从没对自己生过气,最多会说你看会儿动画片电视冷静一下,冷静几次后她就再没怎么生过气了。
奇妙。
反正她现在活到十五岁,每天都过得快快乐乐的,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没什么意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感觉不到快乐了,当快乐成为日常,快乐便不再存在,但车妙依旧每天笑嘻嘻的,在学校和同学玩闹,在老师眼皮底下伪装成一个乖巧的优等生,在家就和父母一起玩玩乐器,看看电视,聊聊天,一切如常,谁也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变化。
车妙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放嘴里:“哲学。”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车毅说。
歪打正着地说出了车妙的心事。
车妙发问:“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
三个人开始东扯西扯,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嘴动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在说话,二十分钟在吃饭。
车毅和张灵看的书又杂又多,说起来没完没了,最后两人拿自己的经历举例,得到共同结论,告诉车妙:“生命的意义在于享受。”
洗碗一向是车妙的活儿,车妙在水池里洗涮着,水流声哗哗啦啦。
享受么?她觉得她的生命很没意思,可妈妈和老爸和她过着差不多的生活,为什么不这样觉得呢?
想不通。车妙又皱起眉,洗完碗回房了,收拾东西继续消磨时间。
她家在三中附近的教师家属院,买的出国养老的三中老教师的二手房,自行车蹬个十分钟就能到三中,走路二十几分钟就行。当初搬这里完全是因为前房主急着脱手价格不算高加上门口有顺路去纺织厂的公交,张灵和车毅上班方便,不用蹬自行车夏天热死冬天冻死、风吹日晒,结果车妙正好又考到了三中。
“妙妙,家里没纸了。”张灵叫道。
车妙拿完钱,走到玄关换鞋。
“注意安全,天快黑了。”老爸和妈妈按惯例嘱咐道。
车妙出门,快步下楼梯:“知道了,你们关门。”
门从外面直接关,声音特别大,车妙不爱听门关上时“砰”的响声。
天边残余一两道紫红色的霞光,在已成深蓝色的天空中看上去像是泪痕。
玛丽苏七彩眼泪。
她想到军训时认识一个脾气相投的女生推荐给自己小说主人公的人物设定,她,傲雪·殇·&·羽灵儿·尼古拉公主,哭泣时会流出七彩的眼泪。
[你以前没看过网络小说,建议从古早玛丽苏文学起步]
乐婉之前给她发了一长串书名,这个四个点公主是《恶魔总裁的夜夜欢》的主人公。
车妙被一块突出的地砖绊了一下,差点跪地上:“我操。”
还得走个三分钟。
她要去的是学校和家属院间的唯一一家超市。
零售店逛着没意思,太小了,零食就那几样,有的还是三无食品。
张灵和车毅在吃上特别讲究,她也言传身教地学会了这不吃那不吃,她没报更好的一中和四中就是因为离家远,吃不了家里的饭,老师当时私下劝她为高考着想能去更好的学习就去更好的学校,听到她这个理由差点没骂她。
她初中划片分的,不是特别好,里面的学生成绩好的最多考三中,要不然就去三中分校,或比三中差的其他学校,好不容易今年又四五个学生成绩够得上一中的录取线,结果有两个不知好歹的不去,其中一个就是她车妙。
车妙对老师的恨铁不成钢一点都不在乎,她就想舒舒服服地生活,没什么远大志向,要她选择,她还不乐意考这么高。
当然她这话不能往外说,否则太装逼了,没朋友的。
车妙是个随和开朗的学霸,朋友很多,不过都是一起玩时是朋友,不一起时就相忘于江湖的那种,没有什么特别熟的,但跟谁关系都不错。
走近超市,冷气迎面扑来,舒服。
她家只有最热的六月和七月开空调,开空调后电费太贵了。
说起来,车妙唯一没有的就是财富,她能吃饱穿暖,零花钱也有一点,但其他的,就没有了,补习班都上不起。所幸她对这些都无所谓,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挺舒服的。
这家超市不大,但毕竟是超市,货比零售店全多了。
车妙拿了一包平价朴实的香葱味薄饼干,掂着一提纸,去收银台排队。
排在她前面的男生很高,穿着黑t恤,低头,估计是在玩手机。
超市小,排队的人多,她与前面的男生差不多前胸贴后背,鼻子问到洗衣液淡淡的香味,百合的,她家的洗衣液也是这个味道。
视线下移,男生的腿又直又长,包裹在修身的黑色运动长裤里。
就是。
车妙暗自唉了一声。
——屁股不够翘。
男生垂下的左手里握着一管牙膏和一支牙刷。
车妙无聊地猜他是不是三中的住校生。
收银员很熟练,男生该结账了,黑t男生侧过身,把手里的牙膏牙刷放在收银台上。
手很好看。
车妙的视线移到他脸上。
没想到脸也这么好看,比身材和手还要好看很多倍。
细眉,单眼皮大眼睛,挺直的线条从眉骨向下,到鼻头处往上翘了一个精致的小尖,嘴唇红红的。
男生察觉到有人看自己,皱眉看向车妙,等着收银员找零。
车妙低下头。
对不熟的人还是怂的。
偷偷回味着刚才看到的正脸。
五官明明很秀致,组合在一起却不柔和,特别是眉眼,眼尾微微上扬,眉又直又细,压迫感很强。
配上整个人的气质,很酷,很凶。
车妙,很喜欢。
一见钟情?算吗?
她抬头,看到男生远去的身影,超市最小号的塑料袋装牙膏和牙刷绰绰有余,显得空荡荡的,男生提着袋子右转,那是三中的方向。
结完账出门,路灯开着,路上亮堂堂的。
暑气散去不少,但从空调间刚出来,车妙抖了抖,想把凉气驱散好习惯外面的热度。
眼熟。
她绝对见过那个男生。
明天,明天开学,一个学校的,肯定能碰见他。车妙心中生出一丝期待,她很久没这种感觉了,期待着什么,渴望某件事的发生,如果愿望落空就会失望。
至于死亡,车妙清楚自己只是叶公好龙,她无所谓活着,就无所谓死去,不会有期待,也不会排斥,只是偶尔感到灰暗时想通过死亡逃避处理不了的烦恼,譬如无聊。
脑子在热风里混沌着,思绪像丝线一样缠绕在一起滚作线团,灵光闪了一半被堵了回去。
憋屈。
车妙看到绊过她的地砖,踢了一脚。
居然踢出去了?
这路是该修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