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德三十二年,春,边关乱起。兹皆以一刘姓大将为首,集结边境十万部众,高呼‘清君侧,除奸佞’,一时所向披靡、声势浩荡……后自立为‘关山王’。如同天降雷霆,人皆畏之。”
——《南吴要史》(杜撰)
西部群山之中,阿花一行人正埋头赶路。此时不过初春,却天气闷热得紧,越往北走,越发干旱。放眼望去,方圆一里内似乎都毫无生物运动的痕迹。
许是真应了那句话,——天降异象必有“妖”。由于西北突起的战乱波及区域不断扩大,四处流言飞起。据说司天台夜观星象,发觉西北方向有一隐星,本是晦明晦暗,然近日里愈渐明晰,饶有直探紫薇帝星之势。有人说,那是“贪狼星君下界定安”。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西北关山王的身上,很快,没有人再去讨论所谓“妖女现世”的小道消息,大家更关注的是——这天,是否真要变了。
傍晚时分,阿花一行人来到一个小村庄。一踏入该村,三人便觉一股荒芜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整片村庄隐没在黑蓝色的天空以及厚重延绵的群山之中,像一个幼小可怜的孩子瑟缩在破败而狭小的角落。周遭袭来的压迫感直教人喘不过起来,像濒临窒息的人张大了嘴巴妄图汲取新鲜空气,却吞入满口的涩苦腥臭。
泥土路上,四散着草屑和木块,不论男女老少皆是一副萎靡不振的面相,有的互相搀扶着蹒跚前进,颤颤巍巍;有的张着个死鱼眼蹲在路边,手里不知拿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还有的干脆直接瘫在门前,一副“两眼瞪天、要死不活”的样子。
陈世川满脸愕然的看了一圈后,回头用眼神询问阿花是否还要向前。阿花牵着三娣,脸上同样也挂着惊讶。她微微扬了扬下巴,手下轻轻攥了攥三娣的小手,示意陈世川在往前走走看。
这村里的人似乎早就与世隔绝,对于他们三个“外来人口”仿佛熟视无睹一般,根本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仍旧哼哼唧唧一脸颓象的继续过活。
正当三人快走到村子中心时,与三娣擦肩而过的一位大娘突然颤抖着身子歪了下去,呼吸急促,白眼儿翻上了天。她一伸手,下意识抓上了旁边的三娣。
三娣小姑娘轻呼一声,被抓着的胳膊一歪,差点儿连带着摔了下去。
阿花手腕一使力,瞬间将三娣护在身侧。
陈世川像一阵风似的退回来,护住那位即将摔倒的大娘的脑袋,单膝跪地稳住了她的身形。
那位大娘满头银发,仍旧颤颤巍巍的攥着三娣的袖子,满脸污垢,嘴皮泛白,哼哼唧唧的不知在念叨什么。
陈世川听不真切,忙询问道:“大娘,您说什么?”说罢,他俯下身子侧耳聆听。
“水啊……有水吗……”大娘气若游丝,一副脱水的模样。
陈世川一听,连忙道:“水?有!有!”说罢,他抬头去看三娣,三娣立马善解人意的递过她一直背着的水壶,一边半蹲下去查看大娘的情况,一边给她顺着气儿。
大娘一尝到水,便立马像脱水的鱼儿一般,一轱辘扎进了水壶,咕咚咕咚的,没一会儿,大半壶就下去了。
这干旱的天气,水,无疑是最珍稀的资源。
阿花双手撑着膝盖半蹲着,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很是心疼。
大娘喝饱后,畅然一声慨叹,很是舒适的伸展了下四肢,迎头对三人说了声感谢。
陈世川接过水壶盖好盖子后,一把丢给一旁的阿花,这冷不丁的“一击”差点砸中了她美丽的下颌。阿花皱着眉毛,暗自腹诽,眼刀在陈世川身上扎了无数个窟窿。
陈世川见大娘也算是恢复了些神色,便同三娣一起搀扶着她慢慢起身,问道:“大娘,您可好些了?”
“大娘?”被搀扶着的妇人身子一顿,声音洪亮,继而中气十足的大笑出声:“哈哈哈,小兄弟啊,我可不是什么‘大娘’,人家年轻着呢!”大娘抽出被二人搀扶的胳膊,一撩脸颊边散乱垂下的头发,胡乱抹了抹脸,扬脸朝几人眨了眨眼。
陈世川瞪着眼瞧了半天,这才愕然发觉,面前这位“大娘”竟也是个细皮嫩肉、肤白貌美的主儿。瞧着也不过三十好几的样子,奈何这一头银发愣是乱花了他的眼。想到自个儿还一口一个“大娘”的喊人家,陈世川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这位白发大姐也是个心直口快的耿直性子,瞧着他的样子瞬间便是了悟,当即不待他开口,便又兀自乐道:“嗨,不过是个称呼,随你们怎么叫都行,但是最好呢还是往年轻了叫,只要不是‘大娘’啊‘老婆婆’啊之类的就行啦哈哈哈。”
有了这“赠水之恩”,这位白发大姐对陈世川三人便甚是热情,在知晓了三人是前来借宿后,便自然而然的主动让出了一小块儿地方供三人暂时休憩。
白发大姐带着三人来到一个破庙,里面光线昏暗,在如此闷热干旱的天气下竟还有些阴冷潮湿。大姐指着墙角的一块破布铺着的小区域,慷慨道:“你们三人今晚就住那儿吧。”大姐怕三人嫌弃这个地方,还稍作解释一番:“这个村子本是荒废了的,如今住着的也都是些个北方的流民,无非是混个日子、偷条活路的,所以条件不好,地方也不是很大,你们就暂且将就一晚吧。”
阿花最先反应过来,笑着回道:“比起之前我们露宿街头、随处可居的,这又能遮风又能挡雨的,已经够好了。真是多谢姐姐了。”
大姐看了眼阿花,嘿嘿一笑,虽知她是故意说得好话,但心里仍旧是舒坦。
四人席地而坐,也没人嫌脏。白发大姐眼神在三人面上逡巡一圈后,问道:“我看你们三人这也不像是从北方逃出来的啊,不知你们是要去往何方呢?”
陈世川、三娣俱是不语,均下意识的看向了阿花。就连向来话多的陈世川也不似从前般抢答。
阿花不急不躁,嘴角一舒,回道:“我们往北边儿去。”
白发大姐也看出了这三人是以阿花为首,听得她的回答不免惊讶:“北边儿?现下那边可乱着呢!这里现下已算是‘南北交界’了,你们再往北,那可就是‘关山王’的地界了。难不成……你们是要投靠他?”白发大姐降低声音小声试探道。
阿花轻轻摇了摇头,略显苦涩的道:“只因家人身在北方,受难与否全然不知,心中实在焦灼。这‘刀山火海’的,为了他们,不也得去闯吗。您说是不是。”
白发大姐听罢似是感同身受般的点了点头,深深叹了口气。
阿花见状,进一步发问道:“听姐姐说的,这北边儿的战事竟已经波及至此了?”
大姐吸了口气,解释道:“其实战事本身波及并不大,主要是边关州县的百姓不知受了什么教唆,不少人都不愿待在原地,好像说是不想与‘匪’为伍,想要回归‘南吴’的怀抱。”大姐说到此处虽是皱着眉,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知是为无知者而感到悲痛,还是为某些人深感不值。
“其实,‘关山王’哪有大家传的那样‘残暴’,说到底他不过是行伍出身,难免说话做事粗糙了些,竟也不知怎的就被传出了‘苛待民众’的谣言。这不,边关不少百姓,甚至不少将士都不愿待在那儿了,大家都往南边儿跑,你们看到的这些流民不也都是从那边来的吗。”
一直不语的陈世川眉头微皱,心中疑惑,问道:“那按理来说,流民南迁,官府难道不应该集中安抚吗,毕竟也都是些普通老百姓,怎会如此坐视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呢?”
白发大姐轻轻一笑,似是嘲讽,道:“朝廷下了旨意,对于这些西北流民一概不准入城,违禁擅闯者一律关进大牢。”
陈世川惊讶,“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那他们就不能原路返回?”
“他们自然也想。只不过,现下他们就好比那过街老鼠,朝廷不肯收留他们,怕其中混有西北细作,‘关山王’也不肯原谅他们,说他们‘不识好人心’。他们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便只能待在没人烟的地方,自生自灭。说到底,指不定也是被人利用……”白发大姐意味深长的说道。
“流民南迁,闹得沸沸扬扬,西南那边儿就没个动静吗?”阿花突然发问,疑惑中似是有些犹豫,问得也很隐晦。
白发大姐愣了一会儿这才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道:“你是说苗疆?”
阿花点头。
白发大姐嘴角一舒,悠悠道:“苗疆乃是必经之地,怎会不知?只不过,三镇掌府早就下了封镇令了,现下除了本地人谁也进不去。也算是摆明了立场吧。”
阿花明显一愣,对于这个答案是完全不愿也不敢相信的。苗疆虽不问政治,避身世外,但对于黎民百姓却是向来仁厚友善,尽管她这一代因为她自个儿“妖女”的坏名声给苗疆添了不少乱子,但她相信苗疆三镇绝不会因此而“迁怒无辜”。
若非有人从中作梗,那看来便真是应了她那句话了。
这看似置身事外、窥探时机的一举,实则却是暗中使力、推波助澜。要的就是混乱,因为,乱世出英雄,乱世出能将。不生逢乱世,如何衬托出那“天降大任”。
阿花深吸一口气。
苗疆确实是摆明了立场啊。是完全让人意想不到的截然相反的立场。
不是吴帝,不是“关山王”,而是那颗真正的“贪狼星”。
“阿花,你不要多想了……”陈世川双手抱膝,眼睛滴溜溜的盯着尚在沉思当中的阿花,有些担忧,有些安慰。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想白发大姐的话,一定在想她的苗疆。他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却也能换位思考。他嘴笨,却也想着想要让她宽心。
阿花抬起头,看了眼面前两个抱膝看她的“可怜娃”,凝重的对他们说:“你们也听到了,苗疆现在出了这档子事,那便是众矢之的。这一路上我们还会遇到不少流民,若是被他们听到我们要去的是苗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呢。所以,你们务必记好,千万不要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陈世川、三娣相视一眼,点头应下。
夜幕降临后,整个村庄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烛火透过破败的窗架隐隐透出。白发大姐去而复返,不一会儿便端了三碗饭菜前来。菜食简陋,透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馊味儿,一个馒头外加几根菜叶子,阿花和三娣的碗里则多了两个肉片。如此丰盛的晚餐,在流民村里,也不知白发大姐是从何处弄到的。
陈世川眼尖,眼一飞便瞧见三娣碗里的肉片,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往她碗里瞥,像个探头探脑的鼹鼠,临了了忍不住那羡慕之情,嘟囔道:“真好……我怎么没有……”说罢,伸着筷子便往三娣碗里探去。
“去!”三娣小姑娘一把挥开他的爪子,抱着自个儿的碗转过身去,毫不留情的一口吃掉那两个大肉片,还故意吧唧嘴,惹得陈世川那是口水直流。
“哼,瞧你那点儿出息。”陈世川口是心非,吃不到肉片就故意“贬低”三娣。
三娣满脸得意,摇头晃脑的只管闷头吃自个儿的,还做出一副“回味无穷”的炫耀模样,气得陈世川恨不得一筷子戳她脸上。
陈世川在三娣这捞不到好处,又转头冲阿花挤眉弄眼,他嘴巴一咧,顺势靠在阿花胳膊上,撒娇喊道:“阿花——”
三娣顿时一个激灵,立马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她用鼻子想也知道阿花才不会给他呢,所以毫不留情的叫嚣道:“哼,瞧你那点儿出息,阿花姐才不会给……”
结果话还未说完,便看到了一幕另人瞠目结舌的画面:阿花竟然二话不说便十分自然的夹了一个肉片起来,作势要送到陈世川的碗里!
三娣惊得呆若木鸡,连眼睛都不会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