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3号对于猫的喜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她爱猫，至少在我眼里，她总是和每一只邂逅的猫套近乎。对，邂逅，她点点头笑着说这个词用的很好。她忽闪忽闪墨色的眼睛，很有感情地对我描述：“你想想看，在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傍晚，天空中凝固着大片的云，夕阳的余霞就像......橙汁一样浇在所有云里。有的云层薄，余霞就滴落下来，洒在街头的红绿灯柱上，这时你收起伞，抖落上面的雨水，然后不急不缓地朝离打工的店不远的宿舍赶回去，这时路边的小巷里忽然窜出来一只瘦瘦的暹罗猫，瞪大了眼睛盯着你。你也吓了一跳，回瞪那只猫，看见那只猫浑身湿漉漉的，想来下雨时没来得及找到躲雨的地方，现在雨停了，于是急急忙忙想要回自己的流浪窝。你想：‘真好啊，遇见这只猫。’还想猫君心里作何感想，于是为了这次邂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剥了包装纸递给它。猫君三下两下小心翼翼地嗅着你手里软津津的巧克力，忽然一个猛扑叼着它窜回小巷，黑影一闪，从此销声匿迹。”

她总是这样胡思乱想，然后在我面前讲个不停。我默然听着，不知道如何回应，她也不以为意。

向我讲述和猫的奇遇那天，正是深秋时分。梧桐树叶落满街道。天空少有的晴朗，云很少，露出海潮般的湛蓝。然而这样的湛蓝却让人感觉不到温暖。在深秋的空气里，如同结了冰的落地窗一般的天空，笼罩在我和23号头顶。

我想，这是一个能冻死流浪猫的少见的秋天。

23号继续讲着关于猫的事情。她穿着一件蓝色带帽运动衫，拉链拉至胸前，露出一串项链，耳朵上钉着亮闪闪的小耳钉，马尾在脑后不住轻晃——她讲起话来总是冲你点头颔首，一幅认认真真的劲头，马尾辫像猫尾一样晃动。于是我也只能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话。对我来说，这也并非一件无聊的事。

我们走过梧桐树遮蔽的老街，落在地上的叶子，每一片都有46码的球鞋那么大，环卫工人清扫着街道，推着装满梧桐叶的垃圾车。我忍不住想，把天上那几道云也扫走吧，它们活像晨曦下搁浅在浅海边冻僵的鳗鱼。

23号那天一早约我，我忘了所为何事。关于那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她说了很多关于猫的事情。一如很多次会面，她总把突然想起的话题大讲特讲，好像非讲不可一样，我也摆出一副非听不可的样子，好让她继续讲下去。在我们之间，似乎沉默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我们总是力图避免无话可说的局面，导致一个话题，常常深入到地心内部一般无休无止。

但我并不讨厌听她讲话，真的，如果她希望我听她讲话直到人类灭绝那一天，我也毫无怨言。问题是，我活不到那一天，她也许可以。

当我们走过一座公交站台旁，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望着我的眼睛，落脚的一瞬间，声音也像突然断线的风筝，直直从天际坠落。我回望她，等待她重拾话题。

“事情就拜托你啰，那么我就先回去了，在这里等公交就好，你不用陪我了。”

这是那一天，她从7点由人开车送到我家门口，到我陪着她走到十字街头拐角的公交站台旁，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原本准备去隔着一条街的一家味道不错的早餐店，可是当她路过那座公交站台时，却像突然决定似得和我告别，一如她原本想要和朋友出去郊游，却突然中途决定到我家找我。她站在公交站台等着公车，神色疲倦。这是少有的，我在23号脸上看见了疲倦的表情。

我猜想，也许她本身存在着什么问题。我揣度她拜托我的事情，翻动冰凉的手，仿佛在寸量被人抛弃不顾的冻死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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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号，我为什么如此称呼那个女孩呢？事实上，她并非一个人类，而是由我制造的仿生机器人，第23号机器人。我利用树硅材料和3d打印技术，在一副合金骨骼上重塑了一个早已从我的生命中离去的女孩。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时间太过漫长了，我只能赋予这第23具机器人一个仅仅作为身份标签的称谓：“23号”。

老实说来，我曾经热切的赋予亲手创造的机器人很多名字，那些名字有的古雅，有的可爱，然而最终这些机器人的先天缺陷导致了它们的灭亡，这些名字也随之失去了意义。作为一个造物主，我并不合格，我所创造的仿生机器人都带着致命的缺陷。它们学习人类，模仿人类，渴望变成人类。它们有的偏激，有的怯懦，有的敏感......我赋予了它们完美的**，却没有办法赋予它们完美的灵魂。最终它们或者恨我，或者恨自己，一个个走向自我毁灭。有时我想，也许出现在这些机器人性格上的顽疾，正是我自己缺陷的影射。

可是我已经不再年轻，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来验证23号的未来。我依靠生物激素维持着**的青春，可是没办法延长寿命。带着一颗70岁的心，死在36岁的躯体里，这是我最终的归属。越是在科技上钻研，我越是发现，死亡是科学无法摇撼的真理。我甚至没办法赋予一台机器真正永恒的生命。

我回到家中，煮好了咖啡，点燃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思考23号的事情。我思考着她刚才的怪异举动，感到太阳穴里僵硬的血管勐地跳动。我想，她也开始了，在思考自身存在问题上陷入了困境，左突右闯，于是我所赋予的，有缺陷的心灵开始产生裂痕，就像墙壁在轻微的震动中不断扩大的裂痕。我喝了一大口咖啡，甚至感觉不到苦味，一心扑在如何解决23号的问题上面。猫咪、猫咪，我猜测，问题的关键就在猫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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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养过猫？”23号问我。

“也许养过吧，时间太过遥远，我也记不清了。”我吐出一口烟，回答道。

“养猫，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23号眼里现出困惑和好奇。

“唔，怎么说呢，现如今已经很难见到猫了，你知道因为生物灭绝......而我最后一次养猫，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也许四十年前。老实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了，所以时间推算不够精确。”我喝了口咖啡润嗓子，继续道，“猫是一种哺乳动物，哺乳动物的特点便是富有感情，它们不像爬行类，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冷血无情。哺乳动物有情绪有感情，甚至爱憎，所以猫能够和人类产生情感交流，也就是说跨越物种建立友情。”

“跨越物种建立友情。”23号重复了一遍。

我点了点头，盯视23号脸上的表情。她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唇线紧闭，耳朵上的银坠子闪闪发光。她的动作举止和很多年以前那个女孩一模一样，我有时有点恍惚，不知道眼前的23号，到底是依靠科技保留的过去的影子，还是作为一个拥有独立自我意识的机械生命。

“我和你之间......也属于此类？”23号踌躇道。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更加困惑不解。“在我心里，你是作为人存在的，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和我又是不同的。”

“因为这层树硅材料？”23号冷笑着揪扯手腕上的皮肤。

“并非如此。我不是指身体构造上的差异。举例来说，人和猫能建立友情，但猫的心理构造并非人类，尽管猫在行为上与人类行为有一定类似，但猫并不能作为一个人而被看待。但你不同。”我指了指23号，盯住她，“你虽然和其他人不同，而且确实不能被划进人类这一种族中，但你拥有人类的心。”

23号嘲弄般笑了笑，那笑容竟有些许苍白色调，疲倦又妩媚：“人类的心？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是人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成为人类才是我最终的归宿。我明白这愿望难以实现，但如果无法作为人类而存在，我自身又有什么理由背负这具躯壳呢？我是被迫追求这一愿望的啊！被你，被你们，自以为是创造出来的！”

“这是道德问题，我知道，可是机器人国际法已经找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途径。”我拿手指“嗒嗒”敲着桌面，“你们作为公民，享有自由权益，我可以引导你，但你的人生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23号呆呆地看着我，我翘着二郎腿，手指自以为是地敲打着茶几。我知道自己这幅模样像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但我毫无办法，我没办法为每一个自己制造的机器人的生活负责，曾经我也热切的照顾着23号之前的款型，引导他们的成长。但我现在已经很老了，没有那样的精力去做了，尽管这幅躯体看上去只有36岁。

“对不起。”我说，“但你的问题只能你自己解决。”

23号没有出声，只是呆坐不动，一直呆坐不动，久到我不耐烦准备欠身起来收拾茶几上的咖啡杯，她忽然左眼角滚下一道泪痕来。

我刚刚触碰咖啡杯的手指像伸进了液氮里一般僵住。我看着她，内心充满歉意。

“你是个混蛋。”她轻轻说。

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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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飞艇，迷茫惆怅了好一会。这些飞艇中的一些型号还是我年轻时研发的，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富有进取心，在发明创造上励志超越四百年前的发明大王爱迪生。他对时代的影响如同普罗米修斯之于远古时代的人类，两种不同形式的光明照亮了存续千年的人类世界。

我励志给人类带来第三种形式的光明，照亮人类黯淡的前程。

但我失败了。

飞艇驰骋天空，导致鸟类的灭绝。生物激素延续了**的青春，却没有办法拯救心灵，只是助长了享乐主义的泛滥。因为没有了衰老，将来不必为过度纵欲买单，很多人便更加肆无忌惮和心安理得的享乐。而我一度认为是伟大生命创造的仿生机器人，却像是模仿造物主的拙劣作品。他们个个都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并且最终都因为我的过错走向毁灭。我已经葬送了22个曾经引以为豪的作品，有时我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满是破碎的画面，画面里22个作品从坟墓里爬出来围着我跳舞。

23号......我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心里思考着她的问题。

猫？我上网查了查关于猫的介绍：

“猫，哺乳动物，猫属，”

我应该问问她喜欢哪一类猫。可是猫几乎已经绝迹，23号是如何得知关于猫的事情呢？对于从未见过的东西——猫——23号表现出了异常的兴趣。我隐隐感到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她的讲述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如同泛旧照片上象征岁月的黄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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