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身剑意剑,人死朝天
作者:学徒阿摩      更新:2019-11-04 10:32      字数:4448

楚称心在旁听得真叫个提心吊胆,说这魏猴儿聪明吧,确实也有一点小聪明,懂得些四两拨千斤的门道,可他偏偏就是不怎么会看灶头,这长辈问询哪有拿着原话一字不改去回嘴的?这不是招人厌嘛,你好歹改动改动呀,最气人的是这小子启头还来上一句“这是您刚才说的”。

合着老人家记性不好了,还得你提醒上一嘴呗。

就这小子说出的话,若是碰见个长辈脾气暴躁的,不抽他也得骂上几句没教养。

魏笠之前还在感慨自己不被长辈喜欢,此刻从一些性格上的细节来看,还真不是空穴来风,他打小不说是娇生惯养,但确实也没吃过什么苦,而且又是独生子,家里亲戚长辈又少,往往说话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一些逆反的心理,这一套放在同龄人中还好,但面对长辈,话就变了味儿,即便这里头是真没有半点不尊敬的心思。

可是,别人问话,你直接把台子给拆了,叫人如何下来台呀?

楚称心紧张地瞧着自己师父,要是换了普通人,估计此刻魏猴儿是真的在劫难逃。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清都峰剑道老天师还真就不是一般人,能集桃山七峰剑式为一炉的老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辈,在场两个后生晚辈自然无从知晓,老人年轻时候的离经叛道,狂傲不羁,莫说在剑宗,放之九洲天下也是有目共睹。

所以,当他听到魏笠的回答时,心中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荡起来,他刚要开口,却被自己的好徒儿给抢过了话头。

只见楚称心佯作生气状,呵斥道:“夏虫不可语冰,魏笠,你方才的回答即使同我师父一样,但只不过是照虎画猫,流于表面,这里头存在的千差万别,又岂是你能说透彻的?”

魏笠这才算是反应过来,赶紧点头附和,忙道:“弟子只是一知半解,得闻老前辈高见,一时急于生搬硬套照本宣科,忘记了根本从而闹出个笑话来,实在不该……”

罗翦将两人的一唱一和看在眼里,竟是话锋一转,冷笑道:“小子,既知不该就别光说不做,你连着两次犯我清都,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如何罚你?”

此言一出,魏笠这次是真的不敢说话了,连楚称心都有些回旋不住。

“师父……”少女正要求情,被老人抬手止住,他道。

“这次有称心徒儿帮你求情,来此也算是情有可原,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看你小子牙尖嘴利,又颇爱弄出点‘动静’,不如你自己先掌嘴一百,不过这打出的每一响,都要像刚才那般无二,不许重也不许轻,若是偏了一分……”

罗翦并无动作,但此刻少女背负长剑倏然掠出,悬停在魏笠面前。

“那便是让这把剑帮你代劳。”说着,他转头朝着楚称心微笑道:“徒儿意下如何啊?”

少女愣愣看着这位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师父,她也有些被吓着了,不敢再有多余言语,唯有道:“甚……甚好。”

事已至此,在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少年抬起了自己的双掌,静谧的山中,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拍打声与少年吃疼后的闷叫。

魏笠心中像刚才吃了缩气丸一样的苦,他双眼含泪,自己本身就生了一副断掌,打在嘴上真的奇痛无比,但随着老人一声声“不行”“再来”的训斥,他不住想着,这掌嘴声得要怎么打,才能打出放屁的声响呢……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向爱耍滑头的魏笠,在今夜得到了一个莫大教训的同时,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煞星。

他虽然脸皮厚但也爱面儿,这种有些有辱尊严的事情做起来要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在场又有个姑娘家,楚称心本来是有些担忧的,但看魏笠打着打着,为了做出那般“动静”的效果而特意把嘴张开来放气,模样又是可怜又是好笑,最后不由忍俊不禁,眼角憋出了泪花。

良久之后,就在这一老一少的监督下,魏笠也不知扇了多少个嘴巴子,一张脸肿得跟邵诚诚那张胖脸一样,嘴唇像是两根熟透的香肠,嘴角与齿间更是渗出了血来。

“够了,师父。”

一直在默默计数的少女提醒着老人,后者点了点头。

楚称心抓住魏笠下意识还在拍打的手,原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此刻是双眼无神,如同丢了魂魄。

老天师玩味道:“魏小子,可还想知道你们长扬辛秘否?”

魏笠瘫坐在地,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嘴中喃喃,“不想了不想了,老前辈莫要拿我开涮了,弟子已经知道错了……”

老头子“哼”了一声,高声训道:“剑宗出了你这般不经事的弟子更是该罚,站起来!”

刚坐下还没缓过来的少年真的就差那么一哆嗦就哭出来了,老人这般反复无常的脾气让他承受不住,他站起身后手足无措,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而就在这时,一双手盖在了少年的双耳上,他侧身瞧去,竟是楚称心俏颜含笑,对着罗翦道:“师父,徒儿倒是觉得其间秘闻有趣的紧,不如您说出来让徒儿涨涨见识吧,这小子你不用计较,有我堵着他耳朵,听不去的。”

少年心头暗想这压根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疑是在玩火,可他又一迟疑,看向老天师,竟是发觉对方好似没有反对,顿时是领悟过来,老天师这是要帮自己一把呀!

虽不知道老人具体心思如何,但见他扫视了两人一眼后,旋身就飘然落至洞口盘腿坐下沉默不语,少年喜出望外。

楚称心撤下双手,敛去笑容后如释重负,轻声道:“我师父对你喜怒无常,思量难测,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这张嘴也是什么都敢往外吐,着实该打,所以等一会师父要是问你话,可要把上点门才好。”

魏笠哪里还敢反驳,点了点头,楚称心收回飞剑,二人走下山坡,恭敬坐在了老人对面。

他看少女神色如常,少年正襟危坐,老人这才双臂一展,青衫大袖随之一抖,他双手并起拢入袖中,沉声道:“莫约在八十年前,长扬峰的练剑之道与现今大有不同,当时在峰内,最为推崇的一门习剑方法,需要弟子同时用到两把剑,一把为离手,既为意剑;一把为在手,即为身剑,如此两剑并行而走,相辅相成又各自为战,这种方法,在修行初期就可一人发挥出数人之力,真正是逆转缺陷,有着‘身意两分,一心二用’之称的高明举措。”

“只是可惜,这种方法的修练门槛对于弟子的天赋要求殊为怪异,虽然从难度上来讲,其实并不高,可许多人练着练着,往往是重心不稳,到最后是身也不成,意也不成,这其中,不乏些驭剑有道之人,比如庚长临与庚元庆两兄弟,呵,魏小子,这两人眼下就是你们长扬的师父师叔,解咏与解真了。那解咏自执掌长扬之后,废除身剑,独尊意剑,为师者不懂因材施教,反行那独道专横之举,不思进取,目光狭隘,早年习剑郁结难消,修为凝滞不前,导致长扬落寞至此,更是几十年来未教出一个能入老夫法眼的长扬弟子,将来扬剑式若是毁在此人手中,真是可悲了。”

魏笠的脸本来就被自己扇得浮肿,此刻听了老人的话更是满脸通红,他虽还没见过解咏师父,可自入了长扬峰,陆师兄对自己实打实如同弟弟般的维护不说,那更是自己最为崇拜的人物啊!没想到在老人口中竟被连带说得一文不值,若不是少年对老人又敬又怕,非得是据理力争一番不可。

少年不是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是不说话,但心里想着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楚称心瞧得见,老人又如何瞧不见?他独留下的那只右眼目光如刀,盯住少年说道:“老夫生平最恨畏畏缩缩之辈,魏小子你有话便说,要是曲意逢迎,休怪我下手无情,作出那消缘之事。”

魏笠算是弄懂了,这老头当真是百无禁忌,自己隐忍不发也不见得是好事,他能留下自己旁听,怕是想羞辱自己与长扬一番吗?

他咬着牙,自己这个小人物,就算有所不满,也不值得这个老人家去动了肝火,但现在罗翦咄咄逼人,动不动就拿生死相要挟,少年胸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也不顾楚称心的劝诫,怒而起身,开口道:“老前辈,魏笠年纪虽小,但有些事儿还是拎得清的,之前偷听确实是我不对,弟子认罚。可现在您三翻四次指摘我长扬峰,您是长辈,弟子唯有默默受教,不便评价,可您要是为老不尊,辱及了我同门师尊,我魏笠,是一万个不答应!”

老人不怒反笑,“哟呵,你小子还挺护山门,想着那解咏老匹夫见着我也得夹着条尾巴,就这一点,倒比你那记名师父强。”

魏笠一滞,随后想到反正话也说开了,当即拿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势来,“小子可不敢,反正今天是逃不过老前辈的手掌心,您叫我说的话我也说了,要是听着不乐意,要撵我回峰也好,要打杀我也好,可掌嘴就免了,我自认没说错话。”

少年话说得的执拗,可老人气势淡然,完全没有了刚才那般凛冽杀机。

正当魏笠松懈下来时,他的身子陡然抬升,还没反应过来,四肢像被几双无形手给死死拉住,重重砸向地面!

砰然一声巨响。

瞬间,地面上扬尘四起,魏笠瘫软在地,身体不自主地微微抽搐,意识只差上毫厘便要昏厥过去。

老人依然是双手拢袖,视线居高临下,“小娃儿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还是说,装腔作势以为我就会高看你几分?”

楚称心满脸惊恐,正要求情,身子却是被一股气机牵扯,动弹不得,就连呼吸都受到了制约。

魏笠的修为,根本谈不上什么自保,他在地上挣扎了两下,老人原以为他是要站起,那知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也仅是翻了个身。

少年一只手缓缓抬起,比出了一个老人看不懂的手势,他口中冒着血沫,用仅剩下的一口气,嗫嗫嚅嚅道。

“老子……就这样……装个屁……人死……鸟朝天……操……你大爷……”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无力地垂落到了地面,人亦不知是死是活。

老人端坐如山,天上的云遮住了月光,如同他此刻的表情晦暗不明,他半侧过头,朝着身后山洞高坡,低声道:“薛观,你也可以出来了。”

那方草丛在一阵摇晃后,一张憨厚大脸冒了出来,他走到老人面前,唤了一声“罗长老”施礼微笑。

楚称心蹙起了眉头。

老人站起身来,走到魏笠身前,薛观在后伫立,不敢往前半分。

看着少年微微起伏的胸膛,老人缓缓道:“好歹也是与你投缘之人,这次怎么不拦着了。”

薛观老实道:“上一次是魏师弟不懂规矩,行差踏错,当然要出手补救;而这一次,是罗长老与魏师弟长扬峰的家事,我要再出手就实属多管闲事了。”

“好一个长扬峰的家事……”老人回首瞧见薛观一脸老实巴交,瞅着就来气,“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在干什么,若不是看你慧根深种的份上,这小娃儿旁边的空位,今日也有你的一份。”

薛观挠了挠头,一声不吭。

老人冷笑道:“回去吧,小娃儿今夜先留在这,叫那陆北辞明日来见我。”

憨厚汉子点了点头,远远看了躺在地上的魏笠一眼后,转身离去。

老人移步走到楚称心身边,少女猛然提上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喘息起来,身体再次恢复自由。

“修行不够,黄雀在后。”老人默默说出一句。

没有老人的允许,楚称心此刻也不敢擅自行动,她只是抬起头道:“薛师兄应也无恶意……”

老人摇头,“此事无关善恶。”

“徒儿明白。”楚称心默然片刻,随即又道:“师父,你为何要一再激那魏猴儿啊?”

老人嗯了一声,故意作弄道:“怎么,是刚才薛观说的不清楚,还是这小子憨直的脾性把你也给带上了?”

少女看着自己师父显得有些委屈,老天师开始自说自话,脸上难得露出几丝异样的光彩来。

“当初为师上山,第一次踏上走剑桥,脚下所走的方向,便是那长扬峰啊……”

他长舒一口气。

“百年眨眼而过,真是,沧海桑田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