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尾生抱柱的故事吗？”

“魏肾豹肚？”

“……”

“…………”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裹紧了棉衣，小心翼翼，慢吞吞的走在路上。我和他的孩子真的很乖，孩子像他一样的温柔乖巧，从没有闹过。

梅疏影忍了半天，还是开口了：

“反正赶路闲着也是闲着，我和你讲这个故事解解闷吧。”

“啊？好。”

梅疏影沉吟片刻，就开始给我讲尾生抱柱的故事：

大概的内容，就是说，有个叫尾生的傻男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一见钟情的那种喜欢。

姑娘的父母不喜欢尾生，他们瞧不上他。于是天真的尾生和姑娘约好，决定一起私奔，私奔后，他们就可以开始他们的幸福生活了。

他们约好了，在一座桥上见面。

时间到了。

痴痴傻傻的尾生很早就来了。

可是姑娘一直没来，她一直一直没来。

尾生烦恼的走来走去，精致美貌的脸，看上去越发痴傻了。

正巧这时候天公不作美，发了大水。

雨水很快就淹没了木桥。

尾生面色大变。

雨水越发汹涌，很快就淹没了木桥，可尾生不愿离去。他一定要等到她，就算等到死，他也要等到她。

于是尾生抱紧了一根木柱，他在凄迷的风雨中，虚晃着迷离的眼。

可他的目光还是一直停留在姑娘会来的地方。

雨水终究淹没了木柱。

可她终究没来。

第二天，尾生被淹死了。

姑娘姗姗来迟，她看见了尾生冰凉的尸体后，悲恸欲绝，痛不欲生。伤情之下，她抱着尾生的尸体，纵身投了河，殉了情。

梅疏影轻咳两声，他清冷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

“尾生抱柱，至死方休。世人笑他太疯癫，他笑世人痴情少，杂念多……青莲，这真是很感人的故事。”

青莲？

我一阵头皮发麻，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这还是梅疏影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呢，话多到，他甚至给我讲了个故事。

我不清楚他讲这个故事的意图是什么，可能真的只是为了打发赶路无聊的时光吧。

可我一想到他口中的尾生，痴痴傻傻，天真而又任性，愚蠢而又痴情的，抱着柱子，一心等着他喜欢的姑娘来，‘她不来，那他就死，让她后悔死’的行径。我就会无可避免的想起一个人。

他。

观。

我孩子的爹。

我又想起，在我人生最悲惨的那天，失明被赶出清风派的时候——是他沉默无声的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他闷哼着，留着冷汗，保护着我，被人无情杖打的凄惨模样了……

“你在想什么？”

梅疏影伸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

“真可爱，口水都掉出来了。”

梅疏影忽然轻轻笑了。

他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半空中，在离我的脸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又僵硬的把手收了回去，迅速的抿紧了拒人千里，薄凉的唇。

而我也有所察觉的，皱了眉，和他暗自拉开一点距离，彼此沉默无话。

…………

……

“给，烤红薯。”

梅疏影递给了我一个烤红薯。

我本想拒绝。

可想起腹中的孩子……没有办法，我道了谢，就拿起烤红薯，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吃烤红薯的时候，很难不想起他。有一年大师姐穆轩找茬，她真的罚我几天不准吃饭，那年我饿得几乎要虚脱，前胸贴后背的，走路都腿软。正好那几天他有事不在清风派，我饿得半死，的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想他，想着想着，眼睛都花了。他回来的时候，轻轻吻我的额头，问我吃饭了没？

我觉得太丢人了，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我很可怜。只好艰难的说吃了。然后他很遗憾的叹了口气，说，他回来的路上，特意给我买了烤红薯吃，你吃饱了，那就只能放凉明天吃了。我马上原地复活，坐起来，抱着他给我的烤红薯，热气腾腾的啃了起来。红薯又香又甜，又软又糯，还很温暖滚烫，仿佛把胃都暖和了，吃着吃着，我竟吃的满脸泪水……

他诧异的替我擦眼泪，我哽咽的说，你早点娶我好不好。

他问为什么。

我哭着说，我想天天都有烤红薯吃……

他笑着把我搂在怀里，抱了个满怀，亲亲抱抱的说，傻姑娘，吃个红薯吃的流眼泪，也是没谁了。搞得和几天没吃过饭似的。我坐在他膝盖上，拼命的擦红红的眼角。

人想起旧事，是很容易泪水朦胧，双眼模糊的。

——要是现在，他在我身边就好了。

梅疏影说：“你又想起他了吗？”

我点点头。

他没有说话，沉默的吃着烤红薯，冷清的目光往远处，淡淡的望去。

转眼就又到了市集。

英雄如虹，美人如玉；侠骨柔肠，剑影刀光。

我和梅疏影正在吃饭。

他点了几碗小菜，一锅黄焖鸡。

我吃的无限感激。

吃着喝着，不经意间的抬起头，这才发现，梅疏影居然独自点了一壶水酒。和他已经同路了一段时间，可他每天说的话还是很少，和他相比，我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是喝酒，他都没有让我注意过。他只是一个人沉默的自斟自饮，偶尔目光落在我脸上，淡淡的，面色沉沉，让人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人们都说借酒消愁。

可这和我无关。

低下头，我认真的喝完了鸡汤。

喝完鸡汤后，整个胃都温暖了起来，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了。我摸摸自己的小腹，幸福的笑弯了双眼。

饭馆隔壁的茶桌上，围坐了一大堆江湖人士。

这些江湖人士中，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白发老男人，在四肢健全的江湖人里，显得十分突兀。

他正用苍老的声音，沧桑的说：“咳咳……你们年轻人啊，都想速成，都想迅速的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可时不予你们啊……咳咳，这是江湖上最寂寞的年代，如今武林中都没几个高人。真是人生无趣啊，无趣……咳咳。”

“独孤爷爷，江湖上真没什么速成的秘籍吗！！”

“有。”

“什么？”

“《莲下美人》。”

“《莲下美人》！！我爹爹也说过，那这个在哪啊？”

这独孤老人，苍老的笑了笑。当他笑的围在他身边的年轻人都开始不耐烦了的时候，他才终于揭露谜底般的，缓缓说：“流花宫。”

“流花宫？”

几个年轻人异口同声。

“不会吧，独孤爷爷！！《莲下美人》，江湖上的人，不都说是芙蓉宫的秘宝吗？可是随着上一任芙蓉宫主的死于非命，这宝贝秘籍早已没了啊。”

“《莲下美人》确实就在流花宫。”

独孤老人不说话了。

梅疏影皱起了英气的眉头，他神色复杂的与我说：“难不成……流花宫的人为了夺取《莲下美人》，才杀了芙蓉宫的前任宫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不回答。

——反正什么秘籍，流花宫，芙蓉宫的，都和我没关系，我也听不懂，不是么。

我美滋滋的又舀了碗鸡汤，喝完后，我便在心里暗暗盘算——距离流花宫，距离他，还有多远。

吃完饭，我们就又上路了。

经过快意赌坊。

赌坊门口已经有人开了赌局，高高瘦瘦的荷官，正在冲过往的路人，沿街大声叫喊：“各位江湖上的女侠，少侠！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喽！！十年一度的“流花比美招亲大会”就要开始喽！快来为你心中的下一任流花副宫主下注！！一赔十，保赚不赔哦~~”

我好奇的凑上前去。

因为害怕伤害到孩子，我只能和人群,小心的保持着一点距离——结果模糊的瞥见了十几个标牌，上面的价位不同，赔率不同，什么武当掌门无欢，少林竹溪，崆峒班桀，京师满香楼头牌花魁温登庭啊……反正没有秦观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我反倒放下了心来，其实只要他不成为流花副宫主，那我和他在比美大会后，找个机会偷偷溜走，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从此，我们便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带着我们的孩子，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过我们夫妻的小日子，就这样幸幸福福，山高水长的过一辈子了。

我心情大好。

梅疏影站在我身侧，看着我分外雀跃的表情，他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

“在下注之前啊，大家回想回想上一代流花宫副宫主，不就能找到点端倪了吗？”

人群中一个容颜娇艳的红衣少女，智计无双的提议。

“说得对！”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不，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

“对，流花宫副宫主没死前，是不用换的，死后才再选。”

“上一任流花副宫主是谁？”

“左之然。”

左之然？

难得的，我竟也对这些江湖往事有了点好奇。在人群后，我缄默的暗自听着。只见人群中，一个脸颊清濯的绿衣男子，他正冲着众人，滔滔不绝的说着一段江湖往事，这故事里的人我虽一个都不认识，却隐约可以感受到，这其中纠葛莫测的爱恨情仇，恩怨憎恶：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

二十年前的流花宫比美大会，胜出者，是来自满月楼的美男子——左之然。

左之然是个性情极为忧柔寡断，长相极为阴柔俊美的美男子。有人说，他的美，就好比江南朦胧氤氲的雨巷，烟雨忧伤，凄婉动人。他垂泪的样子，睫毛纤纤，泪光点点，足以让全天下的女子心痛到无法呼吸。他入赘流花宫后，就和上一任流花宫主，名列江湖四大美人之一的顾依凝结为了夫妻。

江湖上，即使是再讨厌他们夫妻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夫妻二人的相貌委实都无可挑剔，襄王神女，郎才女貌。

可关于他们夫妻二人，江湖上很快就有了许多风言风语，流言蜚语——人们说，左之然是被强行入赘进流花宫的。

据说，在左之然和顾依凝成亲的第二天，就有人看见左之然和当时同样名列江湖四大美人之一的芙蓉宫主偷情，并且他在芙蓉宫里过了夜，做了什么，自不用多说。而左之然回到流花宫后，顾依凝就开始恨上了他，她每天和他例行公事的做一对表面夫妻。后来更是不知为什么，有了女儿，也就是下一任流花宫少宫主后，顾依凝竟狠心到，活活毒死了左之然。

有人说，顾依凝是因爱生恨。

还有人说，顾依凝其实暗恋左之然，已经暗恋很多年了。甚至从他在满月楼的时候，就开始了。

左之然死后，顾依凝也很快的病死了。

再后来，一切陈年旧事，都仿佛被冰封在了江湖万里的湖水深处，除了偶尔被人做谈资谈及，再无人问津。就这么随风逝去，落花流水……

…………

……

听完故事。

我和梅疏影又上路了。

冬天真的已经到了，漫天都漂浮起了细碎的雪绒。我抬起眼，深深的凝望着霜花洁白，银装素裹般的风雪，五味杂陈。

记得去年的冬天，秦观给我织了一件棉衣，他把棉衣，轻飘飘的披在了我的身上。我回过头，艰难的睁大了秀气的眼睛看着他。在苍茫荒芜的风雪里，他细长的眼睛亮的惊人，他笑得眉目弯弯，清媚的双眼，水灵灵的，温柔，含蓄，又体贴。

他轻声告诉我：

小莲，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会为你亲手织棉衣的男人。你一定要一生一世的深爱我，不能变心哦，一次都不行，知道吗？我最讨厌你看的话本里，那些三心二意，左右逢源的万人迷女主角了。

真真的爱，深深的爱。

是生生世世，一生一世，从生至死，向死而生。哪怕一次，一天，一个瞬间……都不能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