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秦观。”
“什么门派?”
“无门无派。”
台下的人回过了神,不少刚被刷下来的美男子轻蔑嗤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人,江湖上根本就没这号人!无门无派的,想必也没什么才艺,也不会武功,就凭一张女人脸,肯定会被淘汰的。”
诸多美男子赞同。
我紧张的心几乎都不会跳了。
“请公子展示才艺。”
绿肥红瘦,吹气如兰。
几位花容月貌的流花宫护法定定的看向他。
“可否用你们这里的琴?”
“可以。”
他一步步,轻轻坐在软榻上。
一把平淡无奇的木琴,平放在他面前。
台下已经是一片嘘声。
——因为弹琴这种才艺,是非常普通的,何况是个人都知道,这种音质普通的木琴,根本无法弹出多让人多震撼的音色。
秦观平淡的垂下脸,可眼神有几分茫然。
我的心瞬间被他的神情刺痛。
他伸出手,去轻轻的拨弄琴弦,红衣如火,艳如红莲。
我呆呆的,一步步,小心翼翼的推开人群,呼吸突然有些急促,我艰难的走到了他面前,和他只有一台之隔——无非是他在台上,而我在台下。我傻了似的眺望着他,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泪水啊,是止不住的往外涌。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心快碎了。
台下的嘘声越来越大。
很多人在嘲笑他。
秦观的目光忽然隔着高台,与我对上。
我双眼模糊,不太看得清他的神情。
他似乎楞了许久。
他似乎从不认识我般的看着我,看了许久。
游鱼出听。
飘丝如雪。
他的琴声顿时大变。
之前不过是平平淡淡的古韵乐曲,此时戛然变得极为复杂,韵律极为独特。
仙弦轻舞。
情如烈焰。
目光交错,呼吸清浅,仙乐紫皇。所有人的眼中,都短暂的再没了旁人。在呼吸交错中,他深深的看向我,红衣如喜服,而他英俊的脸更是有几分难说的伤情,仿佛那些蹉跎了的岁月。他忽然放下了琴,就在人们以为他的才艺表演完时,他从自己的红衣衣襟里,迅速的拿出了他视若珍宝的霓裳紫玉箫——这支我曾吹奏过的箫,他看着我,忽然柔柔的笑,报复般欢愉的笑,他的眼尾水光潋滟,宛如桃花的微凉。他把唇贴在萧上,琴箫合奏,天地霎时变色。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
……
一刻已过。
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法忘记,他轻柔的拨弄琴弦,吹动紫萧时,那惆怅又忧伤的神情。
他所奏的乐曲,足以让每个人动容。
即使是我这个不懂音律的人,也隐约听得出,曲子里的悱恻凄婉:仿佛是一个痴情挚爱的少年,爱上了一个姑娘,这姑娘变情,和人私奔,这少年在他们曾经山盟海誓,流水桃花的地方,大口大口的呕血,直到呕血而死的画面。
流花宫的几个护法似乎正在争论着什么。
我唇齿间泛起一丝腥甜。
可我把腥甜咽了下去。
我看见流花宫里,忽然走出来个宫婢打扮的人,她和几个护法说了点什么,几个护法点点头,抬着蒙了白纱绝美的脸,走到秦观面前,巧笑嫣然:“秦公子,从此,你就是我们流花宫的副宫主了。”
他点头。
四下哗然。
我再也憋不住。
我已经憋出一口血来。
几个流花宫护法谄媚的看着他,邀月般的,邀请他走入流花宫缥缈的宫门。
他点点头,云淡风轻的走进去。
我连血也来不及擦,冲到了他面前,几乎用了我平生最大的声音:“秦观!你如今是真要抛妻弃子,和我永不相见?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为什么,既然如此,当初我们就不该成亲,我就不该喜欢上你,你没有心!你根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我恨你——”
话至最后,我已经口齿不清的,凝噎起来。
“既然恨,那就恨下去吧。”
他回头看我一眼,笑笑,继续往前走。
“青莲。”
“我回来了。”
梅疏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我身边。
他看着无比狼狈的我,英气勃发的眉都蹙紧了。
我一把推开梅疏影。
我快走几步,艰难的环抱住他的腰,用沙哑的嗓音说:“观,你不要走,都是我的错,什么都是我不好,你原谅我,你别开玩笑了好吗?我都有孩子了,你怎么能把我丢下……观……你不是说要把我宠到老吗?我还没老,你怎么就走了呢……不要骗我……”
“你要理由?”
他冷冷的笑。
“林青莲,你从来都不会想事。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做了什么事?”
“我做什么了?”
我泪眼朦胧。
又是漫天美轮美奂,迢迢的流花,他在流花中,厌恶的扯了嘴角,推开我的手,和我说了他的一段往事。
说是往事,其实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几日前,客栈外,萧瑟处——
就在她恢复视力的那天夜里,他察觉出了空气里的异动。
他走到院子里,还没找出端倪,就被人用暗器弄晕。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点了多处穴位,封住了所有的武功,成为了体质虚弱的普通人,他被扔在了一艘船的苦力里,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只想要找她。结果船老大一棍打在他背上,他痛苦的□□,船老大对他破口大骂,冷嘲热讽,说他就是个被卖了的奴隶,得一辈子做苦力。
于是他开始了每天做苦力,和思念她,担心怀着孕,脆弱的她的生活。
这样艰难而漫长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找了个空隙。他逃出了船上,逃出的时候,狼狈不堪,长发散乱,血迹斑斑,还瘸了一条腿。可他并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眼光,他只想找她,找他正怀着孕的妻子,意外的得了点奇遇,他被一位好心的老人解开了身上封闭的穴道,他蹒跚的,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客栈外,意外的,狂喜的看见了她。
他想喊她,想抱紧她,可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外衣,他忍了。
他不想让她心中他的形象有损。
让他痛苦和不敢相信的,是她和一个男子一起吃饭,他们住在了客栈里,最后……更是一起入了一间厢房,旁人眼里,这是一片郎情妾意的模样。他煞时不敢相信这一切,甚至以为眼前这一切,只是睡在船板上,饥寒交迫的他做的一场噩梦,带着无尽的酸楚与嫉妒。
可这不是梦。
他艰难的,站在他们的厢房外,在黑暗中静静的打量着她和他,双瞳破碎,潇潇暮雨。
然后他看见,她和他相拥着滚在床上的样子。
……厢房内是年轻男女,说话暧昧而迷离的声音。
他握紧了拳头,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来过。
他浑身伤痛,血渍斑斑。这样不堪的人走在街上,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他唯一剩下的,是他娘留给他的萧。
他原本就什么也没有,有了她,他误以为他拥有了所有——爱,梦想,家,天下。
可如今她也没有了。
他凄怆的,轻轻吹着微弱的萧声。
他想,如果她还有点良心,她会想起他,然后不做那些苟且之事,她会心中有愧。
楼上传来响动。
她真的如他所想,推开了木制的雕花轩窗,用一双泪眼斑斑的双眼,痛苦的环视着四周。
他的双眼霎时有些湿润,只觉得那些最美好,最干净纯洁的流花岁月,都已经没了。她已经开始变了。
人长大了,果然是会变得。
他不想她看见他如此狼狈低微的模样。
于是他偷偷躲进了无人的巷子里。
她把轩窗又合上,隔绝了江湖漫天的凄迷烟雨,和他的心。
天光乍破。
满头风雪。
他绝望的走在街上,一瘸一拐,不小心被石头绊倒,整个人重重的跌倒在地上,吐出一口乌黑粘稠的血来。
当时他想,他若就死在这个夜里,也好。
他艰难的剧烈咳嗽着,他艰难的,用手,一点点的往前爬着,爬着,真的是爬。像蝼蚁一般卑微的匍匐,蝼蚁一般卑微的活着,黑血把他的衣服弄得愈发脏乱,泥泞无比,宛如一条污泥里丑陋扭动的蚯蚓。他还是一口一口的呕着血……血水,大片大片的从他的嘴角溢出。
这是他第一次有了心死的感觉。
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
……他只觉得平生从未有过如此卑微的情景,没有人扶他,他终于坚强的爬起来,干咳数声,一个人,走在街上。五脏六腑剧痛,他又是长久咳嗽,口中带血,他轻轻念着她的名字,宛如曾经相拥时,幸福时的无数次那样:“林青莲,小莲,莲……”
原来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原来,不相爱,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失去时,刻骨铭心,销魂蚀骨的痛。
他想,他再也无法温柔缱绻,掏心掏肺的对一个女子了。
后来的几天几夜,他联系了父亲,拿了银钱,治好了伤痛,几次在暗中偷偷看着她。他想折磨她,羞辱她,质问她,让她跪在他面前忏悔。可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和频繁的,温柔期待的抚摸着小腹的动作,他心里煞时一痛,又暗自走了。
直到几天后,在流花宫的万千流花中,他与她再重逢。爱恨交织,恩怨情仇。最后,他终究还是有些懦弱。他再也不想看见她,他想和她离得远远的。如此便可不再悲伤,不再痛苦,不用再自欺欺人,也不用绝望的回想过去的岁月——那些在清风派,在白头村,在飞雪、琼花、桃林、长安里的好日子。
如此而已。
………………
……
他终究走了。
他跟随着那些花容月貌的护法们,走进了流花宫。
江湖上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剩下的,繁华依旧的,只有漫天的繁花。
我傻了似的站在流花宫门口,长发早已披散,想着他说的话,想着他辛酸的在地上匍匐,蝼蚁般的用手臂爬起的日子,心如刀割,我有什么脸去怪他?
可他误会了。
我一定要和他解释清楚。
我和梅疏影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即使他已经进了流花宫,即使江湖上他的名字会和流花宫从此绑在一起。即使他要和别的女子成亲……可我和他也不是没可能。
一切还有机会。
——只要我不死,我就永远也不会放弃!
秦观和林青莲,就应该在一起!
流花宫门紧闭。
把所有的外人挡在了门外。
我捶了捶门,正想喊他的名字,一片流花朝我破空划来!
流花?!
明明只是一片花,却带起了巨大的气流,把我弄得连退几步,踉跄跌倒在地。一个美艳的女子瞥我一眼,说,姑娘不要再纠缠了,你再纠缠,下一次我的流花会划破你柔弱的脖子。我刚想说点什么,可一双手已经从背后,用力的搂住了我。
“青莲。”
“你不要难过。”
“我会陪着你的。”
梅疏影竹叶般的青衫,长长的白色袖口,他的袖口里是精致的梅花,显得暗香疏影。他把我抱紧在怀里,眼眶微微发红,精致的容颜,看上去分外醉人。
这样的花容月貌,美的像是一场醉人的梦,足以让一个年轻的女子迷离。
他无比缠绵,无比悱恻,一如当年的他。
他和我轻轻地说,宛如起誓,他的双眼,如翩飞的蝴蝶,桃花潋滟。
他说:青莲,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不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陪着你,有我在,在江湖上,你永远也不会感受到痛苦与寂寞。
请你相信我。
相信我。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