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刘府的小屋里,杨戬慢慢地收了功,放出神识默察远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娘、三妹和沉香都不在家?想了想,这样也好,自己正好出去看看。说来可笑,三妹的家,他还从没有仔细看清楚过。于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自己踏出了这间小屋。
甫一出屋,正射过来的并不强烈的阳光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举手遮住了眼,好一会才放下。用元神隐形而行,穿过几重院落,杨戬先到了三圣母的房里,只见刘彦昌拿着本书正摇头晃脑地读着,他不禁一阵厌烦,立刻转身离开。三转两转的,走进了一间布置得甚为雅致的屋里,看摆设应该是书房吧?四下里有满架的书,窗下的楠木小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杨戬走到桌边,眼光被一份黄皮白底的文牍吸引,嗯,这不是奏折的底稿吗?自己在天庭时用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这儿也有。不过,想三妹镇守华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于是他随手打开,看了几句后,身形突然一晃,将奏折缓缓合拢放回案上,神情奇特。“这样也好……”低低的自语逸出了唇,“这件事原本就是我的错,三妹,你这样写……很好。”
默默地回到小屋,杨戬伸手从躯体的怀里拿出金锁,留恋地抚摸着。金锁依旧灿烂明亮,岁月没有给它留下任何痕迹,天庭金精毕竟不同凡器。当年怕人眼热,瑶姬在金锁上设了法咒,除了主人愿意,谁都无法动念取走。也幸好如此,不然,他前些时的落魄不堪,只怕早被刘府的恶仆们抢去变卖了。
不经意间,思绪又转到了姜凝冰身上,他的神情有几分苦涩,却也有几分甜蜜。回忆起姑娘待他的点点滴滴,他只觉一阵心驰神荡;但一想到她将对三妹执行戒律,他又不禁皱起了眉头,口中喃喃道:“阿冰,阿冰……我该怎么办才好?你有你的职责,我……我也不想让你为难的;可是,我就只有莲儿一个妹妹啊!”
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急忙沉回自己的体内。不一会就见紫芒一烁,那独臂人又出现在床边。杨戬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独臂人低头看了他好一会,说:“我已将灭神阵布好,只待时间一到即可,今日是来看你准备得如何的。”见杨戬了然地一笑,他又说:“我知道,你必能与我一战;我看得出你已下了决心,是要以元神与我一决高下,一解恩怨。不过,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守护的,就是那种人么?”
杨戬只是微笑,似在等他说下去。独臂人看出他心事,眉头一轩,问道:“若我那日告诉你,我将搅乱三界,你会不会放弃死志?”杨戬黯然地一笑,独臂人摇头道:“我就猜到了,在你心中,三界虽重,也未必能重过你那个宝贝妹妹。可惜,可惜!”看着地上散落的发着异味的食物残渣,他不禁生起一股怒意,“那他们呢,他们又是如何待你的?便是对外人也没这般狠的!”
杨戬依然淡淡地笑着,心里浮出的却是姜凝冰在这里照顾他的情形。独臂人却错会了意,一字字地说了下去:“你又在帮你那宝贝妹妹找什么借口?压她在华山下二十余年,折磨她丈夫,追杀她爱子,她本该恨你之类?就算如此,也只能证明你那妹妹、外甥都从未真正试着去了解过你这二哥,你这个舅舅!”
杨戬看着他,真想将元神脱体出来,告诉他一声:“你弄错了,刚才我并没有想我妹妹……”就见独臂人颇为激动地来回踱步,又道:“天下人言从不足采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能有你这一手阳刚枪法的绝不可能是那种无耻小人。哼,我早听说过你们的事,除了那心怀不轨的老狐狸,谁都没有死。天条改了,三圣母放出来了,受伤倒霉的只有你,你以为我是和他们一样的瞎子?!”
杨戬猛然一震,略带吃惊地看着他,半晌,百感交集地轻叹了一声。那独臂人已猜出他意思,淡淡一笑道:“算了,不说了。你我还要生死一搏,说多了,你到时候下不了手,那反是我不够光明磊落了!”杨戬看着他只是微笑。独臂人犹豫了一会,道:“我走了,半个月后再来找你。你自己保重吧?”浓烟腾起,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三天后的傍晚,杨戬正在运功,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起,刘彦昌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两位仙使,杨戬便在这屋内,你们请自便,我便不进去了。”他蓦地一凛,急忙收了功,暗暗冷笑一声:“来得好快!”
屋外两人推门而入,看衣饰,正是灵霄殿值日的仙官。两名仙官来到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当年十八层地狱被掀的滔天大祸,天庭已彻查清楚。按三圣母与东海龙宫等处的奏表,过虽在刘沉香,你却才是真正的罪魁。如今陛下念你重伤在身,特赦你死罪,只着我等前来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后者取出一份手谕,宣道:“玉帝有旨,杨戬假公济私,祸乱三界,虽重伤在身,不便多加刑惩,但仍需押解地府,羁于黑水狱监禁千年,以警三界,公示罪责!”
他说完伸手一指,天庭锁拿罪仙的玄铁索裂地而出,缚住杨戬,同时地面崩开,黑雾疾涌,待幽幽冥火显出四下景物时,杨戬已坠入地狱深处,由仙官交给迎来的小鬼看管。
当玄铁索将他捆住之时,杨戬心里不禁好笑:想当初他用此物锁拿了多少触犯天条的罪仙,如今竟轮到他自己来尝尝滋味了么?此刻他双手被小鬼铐在刑架之上,神色不变,只冷冷环顾着四周情形。听仙官宣示的上谕,只说判处千年监禁,但交接之后,竟是被押来了地府的刑室里。这其中的缘由,颇耐人寻味啊?
自看了妹妹的奏折,今日的变故,早已在他的意料中。这两日来,他本不难远遁逃离,但如此一来,便要令三妹背负上代兄隐匿的嫌疑。而天庭到时候也定会全力追辑,自己行动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能顾及独臂人之约?这些年的辛苦,到时只能全部付诸东流。不过自己已伤重至此,想天庭此举更多的该是试探之意,唯有忍耐不发,瞒天过海,才是唯一的应对法门。若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怀。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虽然恢复,元神却刚刚重铸未久,若过久离开身体,极易消散不说,连魂魄都会泯灭无存。
“无论如何,也要熬到约战之期时,才可以藉着元神悄然离开。”趁等候阎罗过来的空闲时间,杨戬将得失利害再盘算一遍,更是坚定了这个应对的办法。监禁千年又如何?只要能藉元神赢了那一战,生死于他便不再重要,就算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身体尚在狱里,正好让天庭以为自己熬不过狱中阴寒,伤重不治了。
忽然一惊,他暗暗责怪自己:“该死,我怎么竟忘了阿冰?!”想起姑娘说过会给他时间,因是这些天都没见她来,自己忙于练功也没多想,万一她刚好找来,岂不是……想到此杨戬心中大急,一时却想不出个两全之策。
他正在苦思对策,就听见刑室门响,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阎罗先走了进来,却是陪着笑,小心地侍立在一边,将另一人让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靖?”杨戬心中微讶,原来进来就座的那人,铠甲光鲜,手托玲珑宝塔,正是托塔天王李靖。心念动处,他已了然;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们进进出出,搬来了无数人间的刑具,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李靖手捋齐胸长髯,正微微带笑,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阎罗看着李靖的脸色,献媚地一笑,哈着腰问道:“天王大人,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只不过,此犯畏惧您老的神威,大约早害怕得糊涂了。再加上恶有恶报,伤重无法言语,这案子的审法……”
李靖摇头道:“阎罗此言差矣,本天王虽暂代司法之职,也当知难而进,为天庭与陛下分忧。不论何人,只要犯了事,本天王必要追个水落石出,岂能因一句伤重无法言语,便轻易放过了他?”阎罗骇了一跳,只当李靖会错了意,认为自己是替杨戬求情,急道:“当然不能放过,当然不能!天王大人,所谓不能言语,又焉知不是此人负隅顽抗的借口?杨戬素来奸诡无耻,不用重刑,只怕他还会一直负隅顽抗下去!”
说完向判官一递眼色,判官会意,对一旁的小鬼叱道:“此犯冥顽不灵,先着鞭刑一百,再观后效!”早有小鬼扬着鞭子上来,重重地一鞭抽下,不料缠着铜丝的长鞭竟又被荡了回去。想杨戬的护体真气,岂是这些小鬼能破的?
三圣母的奏折底稿,杨戬当日是看了的,知道妹妹仍当自己尚有残余的护体法力。如今李靖亲至,必也详知奏折内容,一味强瞒只能是欲盖弥彰,倒不如因势利导,利用他的先入为主,设法骗过这老狐狸再说。
一边的阎王露出诧色,他只听说杨戬经脉寸断,早已成了废人,没想到竟还有真气护身,一时也没了主意,只不住瞥着李靖的脸色。李靖却似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一拂袍袖,笑道:“既然此犯冥顽不灵,这等简单的刑求,又能有什么用处?”站起身来踱到杨戬身边,居高临下地喝道:“杨戬,陛下和娘娘何等仁慈宽厚,对你又是何等圣恩浩荡。你竟意存不轨,作恶犯科,借司法为名,闭塞圣聪,至令三界众生苦不堪言。今日果报自现,犹自居心叵测,不思悔改。纵然本天王念着一场同僚,却也断不敢因私而废公!”他一边说话,一边运指向空作书,法力到处,凝成一张符咒,拍入了杨戬体内。这是天界最平常的锁元符,用来对付犯事的下等小仙,让他们暂不能应用法力而已。用来对付肉身成圣的杨戬,简直就是……
杨戬却是轻蔑一笑,这用锁元符的主意,只怕是另有高人设计,当真称得上高明之至。想是明知他重伤已久,若仅有着残存的法力,就不会强于下等的小仙。普通符法有效,利于刑求自不必说;如果竟是无效的话,用刑狠了,便能激起真气的反应。那时非但试出了他真实的情形,更能坐实他“居心叵测”的罪名。
李靖并不即刻下令上刑,又道:“杨戬,你八百年来造就了无数冤案,本该代他们一一讨回公道。谁知你畏罪毁灭物证,将所有的文牍尽数卷走,至使有司无据可依,明知冤情重重,竟然无从下手。陛下仁慈,目前令本天王暂理司法重责,这追回旧案文牍一事,本天王责无旁贷。”
阎罗在一边陪笑道:“是,是,李天王公忠体国,操劳公务,当真是陛下朝中的柱石!”这一番话说得李靖颇是受用,抚须笑道:“阎君客气了,这是本天王份内之事。不过,本天王事多且杂,无暇在此看守讯案,还须阎君大力协助才好。”阎罗连连点头应允,却又有些迟疑,问道:“但此犯奸诈,若一意诈伤,死不开口,那又当如何?”
李靖呵呵大笑,目视阎罗,道:“本天王精于兵事,并不擅刑求的法门,阎君这是问道于盲了。不过好在本天王早有计较,来前特向道祖请教了一番。他老人家道术无边,这杨戬想瞒天过海,怕是只能自找苦吃。”退了几步,向侧一指,公案之上已多出一座七星轮盘。但见这轮盘色如琥珀,却又隐隐笼了层黑气,七根金架从盘上伸出,各挂了一个半透明的丝囊,装的竟是些毛发、衣角之类。每个丝囊外都有微光闪烁,显而易见,每个囊上都被封印了一点来源不同的本命真元。
李靖伸手招过阎罗附耳低言,阎罗一震之下,惊道:“此法果然是大妙,只是……只是……”李靖笑容忽敛,浓眉立起,森然道:“本天王一心为陛下分忧,此行未避忌你地府分毫,连老君授术之举都肯坦诚相告,阎君你犹自出言推托,到底是何居心?!”阎罗膝下一软,骇得跪倒在地,叫道:“小王……小王决无他意。只是玉帝判处他黑水狱千年刑期,万一此犯熬刑不过,小王……小王怕是担待不起……”
李靖神色稍霁,却又是哈哈一笑,说道:“熬刑?谁说此犯曾受过刑法?是你阎君还是本天王?而且道祖是何等身份,他老人家这次纯是一片公心,才甘违天和,动用此等密术。阎君,你也是个明白人,莫非定要口无遮拦,坏了道祖和本天王的清誉吗?”说到这里,他伸手扶阎罗起身,又和蔼之极地笑道:“凡此种种,非阎君你全力配合不成。不过你大可放心,将人的念力凝聚成形时,其本体丝毫不会觉察,只要你与在场的几位不往外传,三界之中,便再不会有其他人知晓此事。阎君,你与本天王也非一日之交了,若肯全力助我为陛下分忧,来日灵霄殿上,本天王断然不会有亏待你之处。”
阎罗苦笑一声,但末几句听在耳里,却令他连骨头也轻上了三分。李靖总领天庭兵马,又暂揽司法大权,若肯多加几分照应,与他和地府的好处,当真是多得数不胜数。他再看一眼杨戬,想起被此人轻蔑呼喝的旧恨,横下心来,向七星轮盘一指,说道:“那么小王从命就是!”
既有锁元符,阎罗便放心喝令小鬼速去取血,遍洒在丝囊和轮盘之上,又将纯阴法力从指上逼出,点向其中的一个丝囊。就见那丝囊上的微光连连烁动,蓦地带动整个丝囊化成一颗黑珠,挣脱了轮盘支架,慢悠悠地向地面弹出。
李靖由着他施为,点头一笑,转头看着杨戬,柔声道:“真君,公事已毕,你我可以述一述私谊了。其实李某此举,于真君你也有百利而无一害:一则助你将功折过,不再顽抗到底;二则,呵呵,想你将入狱千年,难免寂寞——真君你见识多广,当知道门中有一项特殊的法门,可以将人的念力凝聚,体现出心中最强烈的情感。李某便是念你这千年寂寞无从排遣,才让阎君施此法术,好让你的亲友故旧都来探上一探,看一看他们心中,对你到底还有几分旧情。真君,你说李某此法可妙?”
无论李靖说什么,杨戬都一直面无表情,甚至懒得去看他的嘴脸。想这托塔天王从来都是墙头之草,全部精力,都用在趋炎附势、借刀杀人的心计上了。便是昔日虚与委蛇时,李靖都素来不在他的眼中,何况现在,他已再没有掩示真实好恶的必要了。
只不过,将念力凝聚成形?忍不住暗自冷笑了一声。这主意的确不错,想来是出自老君的手笔吧?不对,老君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当初帮自己时也是被自己软硬兼施逼得无奈才肯出手,今番又怎会主动与李靖串通一气?难道是……目光蓦地一凝,他已经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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