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冬天。莫斯科。
漫长的冬季,天气多变。上午还阳光明媚,下午却一片阴貍。
雪化了,人行道上积着一汪一汪的雪水。在这个多雪的季节,道路也略显泥泞。几辆灰头土面、糊得像腌鸭蛋似的轿车在“嗞啦”穿行,在拐弯时还能听见车轮与积冰摩擦的咔嚓声响。
到莫斯科市中心进货的娜塔莎,正坐在一辆脏兮兮的出租车上。
她离开同事索尼娅,已经从圣彼得堡回到了莫斯科。那儿的商业竞争日趋激烈,而莫斯科,毕竟市场规模要大得多。
一大早,她就顺便去了一趟莫斯科电气电器科研所,居然在门卫处拿到了一封搁放多时的来自中国的信件。
她激动地拆开信封,迫不及待地把它展开,但她的心顷刻跌进了冰窟窿。
信纸上短短的一句“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像一刀一刀刻在她的心里。
照片中,餐桌前的江翻译,笑得是那么灿烂。那个正在给他夹菜的中国女孩,眸子里盛满了幸福。
她左看右看,信上只有那一句话。
江翻译冷淡的片言只语,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本来,在单位趋于倒闭、上司给她自由之后,她打算经商攒够了钱,就去中国去寻找昔日的爱人,重温那种甜蜜。但是,来信顷刻无情击碎了这些年来她所有的幻想。她感到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混沌一片的大脑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
坐在公交车上,她的脑袋依然昏沉沉。快到莫斯科商品批发市场时,她才强打起精神,在心里考虑采购的事情。
五颜六色的集装箱、花花绿绿的商品,摩肩擦踵的人们。
靠着墙跟,一溜冻得满面通红的俄罗斯大婶、老太,正双手举着衣架撑开的廉价衣物,面无表情,默然等待顾主。
娜塔莎穿过食品、汽车配件贸易区,来到了服装鞋帽区。这里有许多中国人,主要经营裘皮、皮革服装、鞋类、纺织品、服装和日用百货。
“哈拉绍!……窝禽哈拉绍……”陈小林正举着□□部分是小磁片的中国保健内裤往一个俄罗斯老头脸上凑,本想告诉就是这些小磁片在起保健作用,但他啃呲啃呲半天说不出来。
那个虎背熊腰的俄罗斯老头,以为这个一直傻笑的中国人是想侮辱他,就一把打掉裤衩,把陈小林推倒在地,骂了他几句,扬长而去。
呲牙咧嘴的陈小林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边的血迹,摸着摔疼的脸颊,发誓再也不卖这些惹祸的东西,寻思着赶紧把这些保健内裤全部低价转给别人。
娜塔莎走到陈小林的摊位,陈小林还在为刚才与俄罗斯老头的误会而苦笑着摇头。
她拿起裤衩旁边的一双鞋子看了看,很满意。她用汉语问道,“多少钱?我要100双!”
陈小林瞪大了眼睛,眼前的俄罗斯美女汉语居然如此流利。他看见她放在鞋摊上的信封上,用英汉两种语言写着“苏联电子电气科研所娜塔莉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彼得诺娃”。现在是俄罗斯时代呀?她穿越了吗?
看着中国商人发愣的模样,娜塔莎微微一笑。
陈小林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忙不迭地地点头,“比亚起刀勒……窝禽哈拉绍……”
他就喜欢懂汉语的大买家,而且还是个大美女。与眼前会讲汉语的俄罗斯大美女比较起来,他有点相形见拙,来俄罗斯有一段时间了,但他的俄语还是说得磕磕巴巴,有时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只能比划一番或者用计算器直接按数字来讨价还价。不过,一般来说,生意还能顺利做成,但刚才因语言不通,闹出了笑话,并付出了流血的代价。
娜塔莎放下鞋子,拿起信封。一双碧蓝的大眼睛看着陈小林。“给我快点发货,我装车了,还要赶回去!”
娜塔莎的催促声打破了陈小林的思绪。
“哈拉绍……稍等……”他吩咐自己的帮工去搬货物之后,又连忙跑到其他中国倒爷门那儿去调货。他这儿根本没有这么多。
点货、结算、租车、装车,等娜塔莎和货车司机上路时,已经接近傍晚。
紧赶慢赶,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周遭肃穆宁静。只有车轮轧过浸透水的积雪,向四处飞溅,嗤嗤作响。
娜塔莎心头飘着湿漉漉的雪,江翻译终究不再属于她。李兰从她手中夺走了斯拉瓦,而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又夺走了江翻译。要是她当初留在中国,说不定,她早就嫁给了江翻译。但她从不后悔当初毅然决然回国的选择,在苏联即将瓦解的那个国家危难时刻,个人的情感都是苍白的。然而,她回国工作不久又不得不下岗了。这真是命运的捉弄!
她望着车窗外树梢粘重而缓慢移动的乌云,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司机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关切地说,“你累了吧,喝口水吧!”他的眼睛透过挡风玻璃,依然盯着前方。
娜塔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望着司机的那张布满络腮胡子的侧脸,说了声谢谢。
车辆摇摇晃晃地行驶,路边阴郁的树林连绵不绝。目光越过远处的树梢打量,位于市郊的那个小区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在望。
车辆拐过一个弯,又驶入了好似无穷无尽的黑暗。周遭潜伏着诡异的气息,两个鬼火似的烟头火光在闪烁明灭。
一个急刹车,娜塔莎差点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
当她惊愕地抬起头,前方的路障逼停了车辆。司机低声咒骂了一句,呆呆地看着像幽灵一样走过来的两个马匪。
在冷得冻死人的天气里,娜塔莎由于恐惧,浑身禁不住颤抖了。
“下车……”传来狼似的低沉命令,好像不是从嗓子里发出的,而是从胸膛里吼出的。
娜塔莎和货车司机抖抖索索地下了车。
“车上装的是什么?”一个瘦高的歹徒问道,他的手中握着□□,狼一样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可怕的蓝光。
“是……运动鞋……还有一些羽绒服……”娜塔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垂眸说道。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更浓厚了,从头顶一直浸透脚底。
“啊哈……一条大鱼!”旁边的小个子欣喜若狂地叫道,他搓了搓手,兴奋地望了同伙一眼。满脸的络腮胡子,漆黑一团。看起来,像一只手舞足蹈的猩猩。
但他们高兴得太早,不速之客,顷刻打破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雪亮的车灯照了过来,一辆乌拉尔轻型军车在路障前猛然停下。
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冲下了车,显然凭他们非同寻常的警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社会动荡,令人痛惜地出现了一些抢劫事件。
那伙歹徒如同兔子见了老鹰,慌不择路地越过一片覆盖着白雪的草地跑远了。
两个军官弯腰挪开了路障,大手一挥,“打蛙力士,可以走了!”
娜塔莎长舒一口气,和货车司机上了车。
“谢谢!嘎比旦!”娜塔莎打开窗玻璃,大声喊道。
站得像白桦树一样挺直的军官,大度地挥了挥手。
借着星辉,娜塔莎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的脑袋迅速运转起来。“西多罗夫!”
黑影点了点头,笑出声来,“是我!”
上了车的娜塔莎,又打开车门跳了下来。
“西多罗夫!真的是你!”
西多罗夫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是我!娜塔莎,我又遇见你了!这是上帝的美妙安排!”
娜塔莎在黑暗里羞红了脸,她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帅气的军官。那个曾经横在心头的心结打开了,她可以不再为移情别恋的江翻译而苦苦守候。
“怎么不说话?”西多罗夫笑了,娜塔莎感到他的笑容充满了暖意。刚才由于歹徒们恐吓而发冷的身体,正变得正常,甚至有那么一点热血沸腾。“上我的车,我把你送到家!”他脑袋微微一偏,露出一个调皮的可爱微笑。
“打蛙力士!跟着我们的车走!”善解人意的西多罗夫的同伴,立即对货车司机大声说道。
娜塔莎上了军车,和西多罗夫坐到了后排。他们在深情凝望之后,开始了愉快地交谈。
原来,西多罗夫因公事路过这里,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心上人。
那次在开往圣彼得堡的火车上的美丽邂逅,至今还牢牢印在他的心中。
重新遇见娜塔莎,他心里乐开了花。从那次之后,这个名字就给他带来异乎寻常的感觉,那种甜蜜的温馨。
护送娜塔莎安全地回到小区,西多罗夫才返回。他在临别前,拥抱娜塔莎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记得到去莫斯科议会保卫部找我!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西多罗夫!记住了?”
娜塔莎点了点头,看着他迈着有力的步伐上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