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济兰昨夜返回坤宁宫时,因夜已深,便并未声张受伤一事。次日巳初二刻(早九点半),待朝会毕,顾问行才告知了玄烨皇后的伤情。玄烨本欲前往慈宁宫请安,听闻此言,当即便调头转去坤宁宫。这边坤宁宫内,济兰倚枕半卧,手捻七宝念珠,正默诵经文祷词。忽听玄烨进来说道:“昨晚也不知何时才卧下,今儿怕是早早地又起了,你若如此不知爱惜自己,日后也别再劝我‘保重龙体’!”济兰睁眼笑道:“我也睡不着,是看这几日都不能去给老祖宗请安了,才想着早起念经来祈求她老人家安康。”
玄烨坐上床沿,握着济兰的手道:“我听顾问行说,那花盆要是扔得再高点,难保不砸中脑袋,真是想想都后怕,你还不以为意!”济兰笑道:“顾问行向来喜欢夸大其词,我不过是扭伤了脚,太医也说休养几日就好了,皇上不必忧心。”玄烨道:“我今日当真要好好问责内务府,他们这帮奴才是怎么考察德行的,竟选了这么个孽障送进宫来。”又说道:“她既伤了你,这宫中便容不得她。我已吩咐下去了,她是哪儿来的就给我回哪儿去!我未碰她一毫,让她再行婚配吧。”济兰刚欲劝言‘赶出宫去,未免惩处过严了’,但细想来,这于林佳氏也未必是个坏结果。不然苦留宫中遭皇上冷落,也是凄惨,遂不再多言了。
是时,顾问行从外头进来走到玄烨身旁道:“皇上,慈宁宫那边派人捎来话,说今儿一大早,太皇太后便命人将林佳氏押到了乾西五所,让她在那儿赎罪。说是什么时候她诚心改过了再放她出来。”济兰听后忙道:“皇上,那乾西五所偏僻荒凉,里头的人,或疯或癫。昨夜那事,林佳氏并非有意为之,您劝劝老祖宗,将她送出宫去便是了。”玄烨道:“既是老祖宗做的决定,我也不好干涉,况且她老人家心善,想必关个几天也就放出来了。”
玄烨又向顾问行问道:“老祖宗可还有旁话交代?”顾问行略有迟疑道:“旁话倒是没了。单有一事,今早早膳过后太皇太后叫了景阳宫宫人秀敏和灵芸前去慈宁宫问话,至于问了些什么,奴才便不知了。”济兰见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太皇太后,不禁担忧起了秀敏,怕老祖宗会怪罪她夜闯乾清宫。玄烨面上却毫无变色道:“知道了。”随即又问济兰道:“皇后,我听说你将秀敏调去御茶房了?”济兰回道:“是,我瞧她手脚伶俐,又重情义,可巧御茶房有了空缺,便让她过去了。”玄烨听后说:“在御茶房,若无真才实学,可是立不住的。她此前未习茶品,该学的尚有许多。”又侧身道:“顾问行,你传朕旨意,命佟清鸿前去慈宁宫将她带回来,就说贡茶刚到,人手忙不过来,别的无需多言。”济兰闻之嘴角微浮,笑看玄烨的小把戏。顾问行领命退出内殿后,玄烨与济兰又絮语了几句,方回乾清宫去处理朝务了,不在话下。
且说这慈宁宫内,天刚放亮,秀敏和灵芸便被带到内殿外等候孝庄进完早膳再行召见。这秀敏只躺了两个时辰便被桂嬷嬷叫醒了,身上又带着伤,一路昏昏沉沉的到了慈宁宫。此时正睡眼惺忪,前晃后摇地立在殿外,恨不能站立而眠。灵芸却是如松而立,紧张得一动不动,面上还带着些吟吟笑意,让人看着便觉舒心。约摸着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灵芸见宫人们依次捧盘撤出了膳食,看来是用完膳了,便拽了拽秀敏的袖口低声叫她道:“秀敏,快醒醒,要传咱们进去了!”秀敏强睁开眼,人还未完全清醒,便见有人出来唤她二人进殿去。秀敏和灵芸皆垂头入殿,见那人停下道:“太皇太后,便是这两个奴才了。”她二人听后一齐跪地道:“奴才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孝庄拭嘴笑道:“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都叫什么名啊?”这是她二人初次听闻太皇太后真声,以往只听说过这太皇太后如何英明神武,历天聪、顺治、康熙三朝,辅福临、玄烨两帝。又听她是何等的睿智多谋,才能在男人们的政治风云中立于不败之地。而坊间流传的屈身下嫁多尔衮,则更为她添了传奇色彩!
灵芸原本猜想着太皇太后该是何等的精干,可方才闻其言,倒如家中的玛姆一般亲善,便率先抬起头来道:“回太皇太后话,奴才名叫灵芸,祖上是乌雅氏。”灵芸见那南边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毛毡,中间横设一张黄花梨荷花式山水纹炕几,几上的青白釉瓜棱瓶内插着时令花卉,旁放着唾壶、熏炉等物什,以几为界左右两边各置一方金线栗子地缠枝宝相团花纹闪缎坐褥,左侧靠墙处还立有紫檀方角炕柜,其上叠着三摞古籍。
孝庄身着玛瑙色万字暗纹常服袍,仅袖口领口以石青缎掐牙,左手饶着一百零八子菩提念珠,枕在明黄云龙妆花缎迎手上,背靠着同样靠背,右手撷着素色绢丝手帕搭在腹部,而发间并无装饰,仅辫乌发盘圆髻,一派朴素祥和的气象!秀敏闻言也抬头道:“奴才名叫秀敏,祖上是章佳氏。”秀敏抬眼见孝庄生得细眉团脸,象眼厚唇,虽肌肤松弛但仍可观其年少风流之影,又身长肩削,体态微丰,实乃福相!
孝庄细细打量她二人后,笑说道:“倒都生得标致,只一点,这宫里的规矩还是教的少了,这...”孝庄正说着又突然顿住,拿帕捂嘴,竟连嗝了两口气。秀敏和灵芸当即低头,主子的难堪,下人们是见不得的。苏麻喇忙倒了杯温水送到孝庄手上,孝庄饮后清了清嗓,又继续说道:“这做奴才的,除非事情危及到主子性命,否则就是天大的事,也...”孝庄只觉胃内一番搅动,一阵浊气逆冲而上,又连嗝了几下。
秀敏心下不禁犯嘀咕道:“这太皇太后今日是怎么了?想必是吃错了东西吧。”灵芸却突然怯问道:“奴才斗胆,敢问太皇太后,可是感到恶心嗳气,胃腹胀满?”孝庄用帕掩嘴道:“自今早膳后,持续如此,但也无碍。”灵芸道:“想必是吃了那糯米鸭子,难以消化的缘故。”苏麻喇道:“这你怕是猜错了,格格素喜山药糯米羹,吃过不少糯米也未曾有不消化过。”灵芸接言道:“姑姑有所不知,北方人少食糯米,而南方常食糯米者都知这糯米宜热不宜冷。太皇太后早膳时最后才进这糯米鸭子,冷糯米被鸭油一裹便愈发难以消化了!”
孝庄不禁纳闷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最后进的糯米鸭子?”灵芸娓娓道来说:“奴才不才,进殿时无意瞥到撤下的膳食中还剩了半碟糯米鸭子,且已无热气。正巧又瞧见您那碧玉筷上还粘着数粒糯米,再比着您饭后的症状便猜想是这冷糯米的缘故。”孝庄笑道:“倒是个机灵人儿,那你可有法子解?”灵芸道:“奴才幼时,额娘饭后也多如此,后遇良医赠与山楂汤方,额娘服用一月后竟未曾再犯过。太皇太后如若不嫌,可允奴才煲来一试!”孝庄觉得新奇,也想尝尝这山楂汤是何滋味,便应允了灵芸。秀敏跪在一旁,心中对灵芸更是青眼相看。
半个时辰未到,灵芸便煮好了汤水,端着朱漆菊瓣式盘进了内殿。只见那漆盘正中放着的白玉阴刻卷草缠枝纹小碗里盛着色如胭脂般净亮的山楂汁水,食材已经滤去,似是不愿让人看去配方似的!苏麻喇以银针试之无毒后方递与孝庄。孝庄先闻其味,光是那入鼻的酸香清气,就已消解了大半浊气。再舀一勺入口,竟不似预想的那般酸涩,而是淡淡的甘甜味,咽下之后才有一丝回酸。孝庄甚是喜爱这口感,又连舀了几勺缓缓饮下,虽又嗝了两口气,但已觉气消腹减,舒畅了许多,渐渐的便无胃气再冲出了。
孝庄大喜,问道:“这山楂汤滋味甚好,是如何熬制的?”灵芸道:“奴才方才已边熬边告诉了小喜子,她都悉数记下了,太皇太后再想喝时,召她即可。”孝庄听了更觉灵芸体贴周全,既会察眼意又能懂眉语,做事还如此细致,心中愈加喜爱,便对苏麻喇道:“苏茉尔,正月里他们送来的那个手串,我嫌那颜色太过娇嫩叫你收在一旁了,你且去将它找来。”苏麻喇想了会又问道:“那一批送了好几个手串,格格说的哪一个?”孝庄道:“就是十八子的那个,还坠了翠饰碧玺的。”眼见苏麻喇还是没想起来,孝庄笑道:“你呀!真是老糊涂了,我说那颜色要丫头戴才好看,你非说我戴着好,还不让我赏人。”苏麻喇笑道:“奴才真是不中用了,这就去拿。”孝庄道:“灵芸这丫头长得白净匀称,给她戴最合适不过了!”
灵芸听了忙跪地谢道:“奴才能得太皇太后褒奖已是感激涕零,哪里还敢奢求太皇太后赏赐。”孝庄笑道:“我给你的,你就放心收着。我这慈宁宫内,也不独你一人拿过赏儿。”苏麻喇取来手串,孝庄唤了灵芸起身到跟前来,又亲自为灵芸戴上手串,并夸道:“嗬,瞧瞧,这多般配。我今儿才算为这小玩意找到正主了。”灵芸为孝庄的慈爱所动,在这深深庭院中初次有了被人疼惜之感,不禁流下一行泪来。孝庄见状伸手去抹道:“哎呦,瞧你这丫头倒还是个有情人。快收了眼泪,今儿收了珠子,咱高兴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