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员外听了邢大舅爷这番高论，脸上不置可否，只拿眼睛来看张玥，问道：“大小姐，您觉得如何？”
张玥微微转眼，瞥见张四教喂鱼的动作流畅清闲，便猜到了对方的心意，说道：“甚好。我们张家愿与大伙儿共同进退。”
赵员外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赵家也跟着办吧。”
李陈齐齐道：“那我们两家也跟，也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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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玥进园到离开，自始至终，张四教都没说过一句有关系的话，仿佛他真的只是提供了一个场地来给大伙儿议事一般，不落把柄、不沾因果。
而张玥除了应对李同知的挑衅之外也再没多说什么，只等到邢大舅爷他们把事情议出个章程，才代表张家表示跟进。话说的不多，事也没怎么做，但这种场合还是叫张玥感到厌烦心累。
自托生以来，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一直是被动而主动的。被动在于她不愿意过分掺和这个世界的运转——当然前提是这个世界的运转没有妨碍她过好日子。
所以她给自己画了几个生存圈——神珠楼是第一圈、北园是第二圈、张家是第三圈、覆盖在张家之外的关系网是第四圈。而对这四个生存圈的经营她则是主动的，她不会等到危机敲门才被迫应对，而是主动积极地设下防线，以确保几个生存圈不受侵害，生存圈安稳的时候她就窝在里头过自己的小日子，但生存圈若是出现受侵的可能性，我们这位大小姐却是不惮于动出击，将危机消弭于无形的。
在回去的路上，她将今天会议的内容细细盘算，觉得邢大舅爷的这一轮操作下来，就算引起什么火来应该也烧不到自己身上，便决定暂不作过多干涉了。
回到神珠楼后，发现素萍也在，心道这个丫头警觉性真是高，知道今儿个会有大事发生，所以提前到神珠楼等着了。
她将素心素萍叫到三楼，让小福桔也在旁听着，言简意赅地把今天北园的事情与她说了，又告诉素萍，这段时间密切注意外头的事，“尤其要关注有没有人趁机收购开中票，或者是那些手头握有大量开中票的人准备提前买盐。”
“如果有人买呢？”素萍问道：“我们要不要跟？”
“这会可别动。”张玥说：“事情还没到定局呢，开中票是不是会值钱还难说。这一轮起伏肯定有人要血赚，有人要血亏，我们不缺这一轮输赢的钱，所以不用跟着赌，且看看再说。反正我们是坐庄的，就算什么也不做，最后至少也是几个赢家之一。”
素萍道：“姑娘说的是。”
“我估摸着，邢大舅爷的如意算盘不会那么如意的。”张玥又说：“那位孟大人来势汹汹，肯定还有后手。这一棍子打下来，挨着的至少得头破血流。咱们躲远点，别被战火给烧着了。”
素心道：“姑娘，我们张家可是盐业首席，怕是躲不了。”
张玥笑道：“最后到要收场的时候，张家肯定要表态的。但现在这时候却还不到我们下场肉搏的时候。且看看吧。”
素萍又领了几句叮嘱，这才走了。
“可真是累人呢。”张玥伸了个懒腰，说：“我要的也不多，就是要过点安生日子，可这麻烦啊，总是一桩接一桩地来。”
“现在这日子，已经是顶好的了。”素心说：“就是累着姑娘要劳心了。”一边让小福桔赶紧给张玥松松肩膀。
张玥笑道：“我不喜欢这些斗心机的事情，所以刚才才发句牢骚，其实我也是明白的，我不是富贵闲人的命，要享多少安乐，就得付出多少心力，这个其实也是一早就有准备的了。”
一瞥眼，就见小张掌柜正穿过花园，显然是才从乌象院出来，不禁有些奇怪：“他怎么又来了？萱怡堂那边又派什么活给乌象院那边了？”
“不是，”素心说：“这回是大少爷请去的。”
张玥更是讶异了：“他主动找人说事？他是转性了，还是……昨晚受什么刺激了？”
张磊从曲沃来到晋南，口中没说什么，但张玥却能琢磨得出他那种消极的、得过且过的心态，所以对他主动找人十分诧异。
素心道：“大少爷从城里回来之后，倒是先来找过大小姐，因大小姐不在便回去了，在院子里练了一会的拳棒后，又忽然让人请了小张掌柜过去。王妈送饭过去的时候，听他们说了两句，好像是大少爷在请教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张玥更是奇怪：“他在请教生意上的事情？难道他要学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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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磊的确是想学做生意的，当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着怎么像王德明老盐商一样，通过做生意，做一点利国利民的事情。他自曲沃之事平息以后，就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但被王德明老盐商感动之后，整个人忽然就有了动力。
这偌大的张家，他看得上、信得过的人也没几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玥，寻不着张玥便请了小张掌柜来，张玥出去多久，他跟小张掌柜就聊了多久，越说越觉得这生意场上也处处都是学问，哪里是一时半会能说得完的。
傍晚时分，听小福庭说大小姐已回，他便又到神珠楼来，诚恳地向她请教。
张玥将张磊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有些不可思议：“你……你要学做生意？哎哟，你不会被换了个魂，被……被什么给魂穿了吧？”
“什么魂穿？”
“就是被什么人上身了，嘻嘻，如果真是这样，你悄悄跟姐姐直说，姐姐我不歧视你。”
张磊皱了皱眉头：“长姊这是什么话！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玥哈哈笑道：“你们读书人，最看不起的不是我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嘛？士农工商，我们买卖人是四民之末啊。你一个高高在上的一县案首，差一步就成秀才公的人，居然会想来做生意，我要是不奇怪，那才奇怪呢。”
张磊听张玥这样说，倒也觉得在理，轻轻叹了一声，便将昨晚的经历细细说了一遍。
他如何被人设计困在城内，这事张玥一早就晓得了，但如何中途到王德明家过夜，其中经过却就不知道了，这时听张磊说完，张玥也不禁有些受了触动，不禁也轻叹说：“现在这年月，生意场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人。唉，只是他这样的好人，怕是要吃亏的。”
张磊双眉一轩，昂然道：“可王老爷子这般人物，却才是天地间义之所在！若是天底下都是像邢大舅爷那样的人，那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思！”
这次张玥没有嘲讽，点头应道：“这倒说的是。”如果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王德明那样正直的人，天底下就少了许多勾心斗角，那大伙儿的日子也能轻松许多，只可惜张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张磊道：“也正是王老爷子让我看到，商道之中，亦可以践行圣人之仁义。”
他这话在外头说出来，非被邢大舅爷等嗤之以鼻不可，张玥却觉得这话就像张磊说的了，点点头问道：“生意也有三百六十行呢，你想做哪一行？”
张磊道：“既然生在张家，或许冥冥之中亦有天意，我想不如就做这盐引买卖吧，买粮或者种粮，然后运到边疆，也算是配合孟大人，把开中法重振起来。”
张玥又听得有些呆了：“开中……运粮……种田……你愿意去种田运粮？哎哟，我还以为这是个宅斗文，听你这么说难道这是个种田文。”
张磊瞪了瞪眼睛：“长姊你说什么。”
张玥赶紧捂住了嘴，笑道：“没有，我一时失言，胡说八道了，你不用管我……不过，你真要做盐引买卖？”
张磊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想法，不过我什么都不懂，所以还得向长姊请教。”
“请教不敢当。”张玥道：“不过你要真想做这盐引买卖，这第一步，恐怕就得先解决宅内的问题。”
“宅内的问题？”张磊抟眉，意甚不解。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张玥说：“我们张家的买卖有三大块，第一大根基就是这盐引买卖，一直是萱怡堂那边负责的，张家内部只要是跟盐扯上关系的事情，三姨娘都视为禁脔，你说你想做盐引买卖，这话只要传出去半个字，萱怡堂那边马上就会认为你是想抢班夺权！这可跟以前那种泛泛的忌惮不同了，而是不死不休地就要对你下死手了。”
张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没想过跟他们抢什么东西。”
张玥呵呵了两声：“你说这话，我信。但你觉得萱怡堂那边信不信？”
张磊只是正直，却不是傻子，脑子转了一转就知道这事是分辩不清楚的，不由得摇了摇头。
张玥道：“所以啊，你要做盐引买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得从今天开始不提你要做盐引买卖了，不然光是应付萱怡堂那边的下作招数就有的你受了——除了小张掌柜之外，这事你没跟人说过吧？”
“没有。”
“那还好。”张玥说道：“他这人的嘴还是挺严的。北园上下苍蝇进不来，你只要没再跟其他人提起这事，一时半会还传不到萱怡堂，日后便是传出去，我也帮你想个办法混淆视听。不过你得从现在开始不再谈你要做盐引生意的话。”
张磊点头称好。
“然后是第二步，”张玥说：“既然你是想行开中法，那就跟张家现行的买卖没多大关系。最好的办法是先弄到一笔银子，然后到边疆屯田种田去。”
张磊问道：“种田？”
“对啊。”张玥道：“如今内地粮价也高了，买粮运粮，不是良选。真要行开中法，只能像那位王……王什么？”
张磊道：“王德明老先生。”
“哦，王德明老先生那样，在边疆寻买荒地，招募人手，种田收粮。这话说出来只有十二个字，真要做下去，没个七八年别想有成果的。要是遇到灾荒就更惨了，说不定得赔个底掉。就是因为又难又麻烦，风险还不小，所以大家才都不愿意干啊。你真的想这样做？”
张磊正色道：“难有什么好怕的！我是要在商路之中，践行圣人之道，不是为了赚钱而做这买卖。何况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
“行了行了！”张玥截住了他：“这段课文我背诵过的，你不用跟我重复，我只是想跟你说，这是一件苦事。不过如果你真要这么干，连三姨娘那边都不会拦着你，她只会看你笑话。说不定听说你要去边疆种田，还会帮着你想办法，贴送你银子呢。”
“帮我？”张磊愕了一愕，随即一笑明白了——他张磊如果是要到边疆屯田种田，那跟晋南这边关系就远了，张磊自进门以后深得张四时器重，还指了他为长子，张老太太、邢大舅爷等重量级人物的连番挑衅也都被他反掌压制了，这样又有长子名分、个人能耐又高的人，由不得雪花盐不将他视为大敌，若是这样一个“大敌”愿意自己滚得远远地去边疆种田，雪花盐非得去庙里还愿不可。
张磊一声冷笑：“哼！一个两个都将这什么家业看得忒重了，却不知道这些东西，于我犹如腐鼠之肉。鹰自当飞翔于九天之上，岂与雅鸱之辈争啄腐鼠耶！”
张玥笑吟吟看着他，不说话。
张磊觉得她目光有异，问道：“长姊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张玥笑道：“你说话有时候挺无聊的，动不动就掉书袋——不过谁让你长得好呢。果然颜好的人，就算说这种正义凛然的话也让人讨厌不起来，反而一股禁欲感布满整张脸，叫人……越看越想看。”
张磊愣在那里，好一会，似乎想到了什么，耳根有些发红，低声问道：“长姊……你……这是在调戏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