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像是浑身僵住一般,半晌才痴痴地笑了起来,那眼里却是水润晶莹:“怪道他不肯给我……抢来的东西可以是我的,抢来的人……哈哈哈。”
泪水喷薄而出,昌平看着凤阳的眼中渐渐染上恨意:“都说是‘既生瑜,何生亮’,此世既有我昌平,怎么偏多你一个凤阳呢。”
凤阳眼看着昌平的手伸向自己,却不闪不避:“何必自欺欺人,没有凤阳,还会有‘凤梧、昌乐’,有什么区别。”
“你总是看得清楚,”昌平从凤阳手中夺下那支朱钗,在手中仔细婆娑,又把脸小心翼翼的贴上它,“三年,我亲眼见他仔细打磨钗身,又将宝石精挑细选,上头花纹虽然简单,却没有哪一寸不是他亲手雕琢。他虽是避着我做的,可我一直以为这是他预备给我的惊喜。我等了一日日,看着它渐渐成形,不想却没了动静。你说,我嫁给他三年,除了不曾为他生儿育女,哪里就比不上你当年为他求得的一个情?”
凤阳见了昌平这样子,心中不由升起许多愤怒:“他就这样值得?”
不等昌平回答,凤阳便道:“也是,少女怀春,哪个不恋慕英才,只可惜,你是公主,自打你嫁给了他,便断送了他,甚至是他一整个家族的前程。原先我还有话问你,如今我却只可怜你。”
啪。
昌平激动之时,竟将朱钗摔在地上,朱钗断做两股。
“断了?”凤阳俯身捡起靠近自己脚边那一股断钗,手指在断处那锋利之所轻轻滑过,不由挑眉,“断的好。”
“断的好,断得好,呵,”昌平冷笑一声,“驸马族中,当代不可出一个三品以上实权官员,可他那族中,除他以外又有几个能得享三品以上的才华?反倒是靠着我,他们方才得了几个实职,如今倒都来恨我。”
昌平目光转到凤阳面上,眼光迷离:“他们这等受我恩惠的都恨我,你怎么先前就不恨我呢……”
“有用吗,”凤阳意有所指道,“认真论来我不过是个没实权的王爷的女儿,而你却是帝王亲女,身份虽不是天差地别,却也深如鸿沟。”
昌平似乎是被凤阳这话点醒一般,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飘飘然的看着凤阳道:“对啊,我怎么忘了,我总是忘了,你可不是皇后的女儿啊,凤阳……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帮你?”
“对啊,帮我。我是知道你的,你说喜欢那劳什子的萧什么的,就是喜欢,这朱钗肯定不是你自己接受的,所以你一定会帮我的,”昌平似是自我安慰一般看着地上那断掉的朱钗喃喃,“你帮我问问他,我对他不够好吗,他凭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你我甚至背弃了和凤阳的情意,为了你我不惜屡次对太子哥哥下手,原本我也只是想太子哥哥和皇后离心,好叫我能依旧肆无忌惮,好叫母妃仍能在宫中安享富贵的啊。你为什么不等我一等,只要再多几个月,什么祖宗规矩,到时候……”
昌平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真切,但凤阳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原本安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动作,那本拿在手中的断钗,便被拢在袖中。凤阳这才稍稍舒缓了神色,余光扫到外头站着的那个守卫,又看了面前似乎魔怔了的昌平一眼,心下一叹,不论是真是假,只怕这宣平侯世子是做梦也别想抽身出去了。
昌平这时候突然清醒过来,朝着凤阳微微一笑,叫凤阳不由毛骨悚然。
“多谢你来看我,”昌平娇笑道,“我对不起你良多,你也叫我赔了不少出去,如今你帮了我这一件,咱们就算是两清啦。”
凤阳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你……圣人不过一时之气,你……”
“皇后不是什么好人,”昌平认真道,“父皇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两个,倒是果然绝配,合该做这世上最尊贵的一对儿。”
昌平见凤阳白了脸色,笑道:“你别怕,你总是爱多想,我真爱才回来时,你那爽利模样,那么夺人目光,早不是他喜欢的温婉多情,和顺恭良。你知道吗,即使你说你不喜欢我了,还看上了一个低贱的小妾,我也还是可高兴了。”
昌平后头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直到守卫再三来催,昌平方才十分不舍的放了凤阳起身。末了还道:“对不起,对你,也请你替我同太子哥哥说上一声。”
“你自己说去,”凤阳立刻拒绝,立在门前偏头看了看坐在原地的昌平道,“太子哥哥一贯心软,要道歉,你自己同他说去,若不然,我也不会受了你这一声。”
凤阳说罢,就毫不迟疑的走了出去,行了几步,突然听见昌平嚎啕大哭的声音,凤阳便也不自主红了眼睛,心中默念了一句再见,便整理好了斗篷出了诏狱。斗篷帽子宽大,凤阳微低着头,半点也看不分明。
“郡主总算是出来了,”那老宫人总算是松了口气。
凤阳也没理会他,反倒是对着送自己出来那守卫点了点头,而后走入了无边深夜。
“郡主慢行,”那老宫人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十分刺耳。
“闭嘴,”正行到一处开阔之所,凤阳猛地转身,抓住了那老宫人的衣襟,并将早藏在袖中的断钗抵在老宫人咽喉处,“说,你是谁的人。”
“郡主糊涂了,奴婢是圣人身边的人啊,”那老宫人仍是低眉顺目,半点不被凤阳影响,反倒是看着凤阳抓着自己衣襟的那只手道,“郡主千金之躯,还望郡主好生照顾自己,莫叫皇后娘娘忧心才是。”
凤阳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竟是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指甲在方才被不慎掰断,边缘还有血迹渗出,方才只顾着这老宫人,还不觉得什么,如今一注意到,便感觉到了锥心之痛。但凤阳此刻却顾不上这个,她仔细的打量了那老宫人一阵,方才慢慢松了手,笑道:“宫人说得是,只是非常时候,宫人方才又有几处不甚妥当……是本宫疑心太过了。”
“郡主一向心思缜密,应当的。”
“郡主在那边!”一个轻细的声音从凤阳两人来处响起,很快就有人提着灯火往这边赶了过来。
凤阳转身看去,打头的正是皇后身边深得信任的程姑姑,而她身边,就站着面色严肃的珍娘。
“姑姑这是……”
“郡主,可算是寻着您了,”程姑姑急道,“钱家反了,圣人与娘娘遣奴婢来接您。”
“什么?钱家反了,”凤阳不自主的看向诏狱的方向。
程姑姑见状忙道:“郡主不必担心昌平宗女,奴婢等方才正是从诏狱寻过来的,如今护送昌平宗女的人应当已先行一步,郡主也快随奴婢回去吧。”
“劳烦姑姑,”凤阳向着珍娘的方向伸出手去,珍娘便快步走了出来,做出搀扶她的模样。凤阳反手抓紧了珍娘的手,而后将身子靠在珍娘身上,“咱们快走吧,莫叫圣人、娘娘等急了。”
程姑姑点了点头,又担心的问了凤阳两句,方才领了人在前头引路。至于先前那老宫人,则在程姑姑等人来了之后,便垂首立在一旁,半点不言。而程姑姑也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并没开口。
“圣人、娘娘,郡主到了。”
凤阳才行到宫门,便有人急急进去,向里头回话,凤阳仍半靠在珍娘身上,只是手上用了些力气,捏了两下珍娘的手,又趁着衣裳遮掩,在珍娘手中写下程字,方才就着这个姿势走了进去。
“凤阳,我的儿,你可算是回来了,”皇后一见了凤阳这模样,便不由心疼道,“快到娘娘这儿来,叫娘娘看看。”
凤阳到时,屋里除了帝后二人在上头,便只在中间跪着个昌平,也不晓得为什么,竟连太子夫妇也不在此,更别说其他皇子皇女。如今来了个凤阳,也不过才四个主子罢了。
凤阳略扫了一眼,便放开了珍娘的手,快步到了帝后身边,半跪在皇后身边道:“凤阳来迟了,叫圣人、娘娘担心,是凤阳的不是。”
凤阳言罢,还要再拜,却被皇后拦了下来:“可怜我的儿,被吓坏了吧。”
皇后说这话时,只把凤阳搂在怀里,看也没看皇帝和跪在底下的昌平,先前随凤阳进门的珍娘此时一言不发,随着程姑姑一同退了出去。
从皇后衣裳的缝隙看过去,只能得见皇帝紧握的拳头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以及昌平满是讽刺的脸。
“朕自问皇子皇女中,宠爱最多者,唯你一人,连太子也退了一射之地。便是当年你执意下嫁宣平世子,朕也允了,怎么偏偏是你,做出这等违逆之事,”虽看不见皇帝的神色,但这话中交织的愤怒与痛心却是谁都不能轻易忽视的。
凤阳安安静静的靠在皇后怀里躲懒,心中却对皇帝所言很有几分不屑,再偷眼看见皇后背对着皇帝时,唇边那抹同样带着讽刺的笑,眼中透出几分了然。只不想就这一刻,竟被皇后逮了个正着,凤阳面上一僵,皇后却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了几分。
都是方才和昌平呆久了,竟也这么不谨慎起来。凤阳将脸埋在皇后怀里,无声笑了起来。
其实早知道皇后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若有一人十几年如一日的对你好,其中真情假意,想来也能勉强看得几分。终归,是有养恩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