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看了李邦华一眼,想着还有重要话要和他密谈,挥泪向王家彦问道:“卿自从入仕以来,已经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为北京守城鞠躬尽瘁,君臣患难与共。”
王家彦听到皇上的这一句话,禁不住痛哭失声,崇祯也哭了。李邦华流着泪插言说:“国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辞其咎,老臣当言不言,深负陛下,死有余辜。”
崇祯对李邦华的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不是很清楚,顾不得去想,又接着对王家彦说道:“朕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仆寺卿刚升任户部侍郎,忽然边事告急,特授你为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你拜命之日,即从正阳门开始,沿城头骑马巡视了内城九门;第二天又从西便门开始,巡视了外城七门,你察看内外城一万九千多个垛口,整顿了一切守御的器具,使京师的防务壁垒一新。”
“你曾经在雪夜中不带一人,步上城头,自己提着一个灯笼,巡视一些要紧的地方。城上官兵和百姓壮丁,谁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到了第二天,你该奖励的奖励,该处罚的处罚,将士们无不惊服。家彦,朕虽深居九重,日理万机,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谨,朕全都知道。”
王家彦呜咽说:“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日大局之坏,全在文武群臣。”
崇祯又接着说:“不久,清兵进犯京畿,京师戒严,卿受命分守阜成门,又移守安定门。自前年闰十一月到去年五月,前后七个月,卿躬冒寒暑,鼓励将士各用所长。清兵退出长城之后,朕赐宴在午门外,晋封你为太子太保,世袭锦衣指挥。卿一再谦退,上表力辞,朕不得已答应卿的请求,只加卿一级,袭正千户三世。”
“今年开春以后,朝廷推卿为户部尚书,朕向内阁批示说:王家彦勤劳王事,而且清廉不爱钱,理财最好,宜担任户部尚书。但是目前逆贼已经渡河入晋,军情吃紧。王家彦在戎政上已有经验,临敌不便变易,应该继续留在京营。家彦,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王家彦哽咽说:“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又一次陷入于绝望,呜咽出声,王家彦也呜咽不止,李邦华虽然不哭,却是不断流泪,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没有对南迁之事作有力的主张。君臣们相对哭了一阵,崇祯对王家彦说道:“卿速去城上巡视,尽力防守,以等待吴三桂的救兵赶来。”
王家彦叩头,站起身来,挥泪退出暖阁。王家彦退出以后,崇祯望着李邦华说道:“先生平身,赐坐。”
一个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监,立即进来,在崇祯的斜对面摆好一把椅子。李邦华躬身谢恩,然后侧身就座,等待皇上的问话,崇祯对待李邦华这样有学问、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称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师被围,戎马倥偬,不是从容论道时候,李邦华年事已高,纵有四朝老臣威望,对挽救大局也无济于事。
崇祯心中难过,叹一口气,随便问道:“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乱,临时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经是古稀之年,为何赶来上朝?不知有什么重要事情要陈奏?”
李邦华在椅子上欠身说道:“启奏陛下,自十六日贼越过昌平以后,老臣知大事已经不可为,即移住文丞相祠,不再回家,决意到逆贼破城之日,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侧,两天以来……”
崇祯的心头猛一震动,挥手使李邦华不要再说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凶梦,想到自己也要自缢,不禁掩面呜咽。李邦华见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时悔恨自己身为大臣对来到眼前的天崩地拆之祸负有罪责。
崇祯不知道李邦华的悔恨心清,呜咽片刻之后,揩泪问道:“先生刚才说到两天来,两天来怎么呢?”
“老臣两天来每到五更的时候,命令仆人牵马,到了东华门外,再从紫禁城外来到阙左门外下马,进阙左门来到午门之外,瞭望一阵,然后回去。臣以为再无见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门也是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来到午门前边,听见钟声,恰逢陛下御门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颜。”
崇祯又感动又深有感慨地说:“倘若大臣每个人都像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国事何能坏到今日之地步?”
李邦华突然离开椅子,跪下叩头,颤声说道:“陛下,国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足惜。”
崇祯猛然一惊,愣了片刻:“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误君误国之罪。”
“先生何事误国?”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后悔已经莫及。”
崇祯听出来李邦华的话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时尚不明白,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叫李邦华坐下说话。等李邦华重新叩头起身,坐下以后,崇祯问道:“先生所指的是何事?”
李邦华欠身说:“正月初,贼方渡河入晋,太原尚未失陷,然而全晋空虚,京师守御力弱,有见识的人已经知京师将不能坚守。李明睿建议陛下乘敌兵尚远,迅速驾车南京,然后凭借江南财赋与兵源,整军经武,对逆贼喊大张挞伐,先平定楚、豫,其次扫荡陕、晋,这才是谋国的上策。”
“当时有些言官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乱了朕意。此计未行,朕如今也很后悔。可恨言官与一般文官无知,唯尚空谈,十七年来许多事都坏在这帮乌鸦的身上,真是可恨。”
“虽然当时有些文臣知经而不知权,阻挠陛下南巡大计,误君误国。但是臣是四朝老臣,身为都御史,当时也顾虑重重,未能披肝沥胆,执奏南巡,也同样有误君误国之罪。”
“卿当时建议择重臣护送太子抚军南京,也不失为一个救国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议皇上往南京去,因见李明睿的建议遭多人反对,所以臣就改为请送太子抚军南京了。”
“啊!”
“确实如此,故臣也有负国之罪。”
崇祯如梦初醒,但他对李邦华没有抱怨,摇头说道:“此是气数、气数。”停了片刻,崇祯又说:“据先生看来,当时如果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当时李贼大军刚刚渡河入晋,欲拦截圣驾南巡,根本无此可能。想要从后追赶,尚隔两千多里。况且到处有军民守城,关河阻隔,使贼骑不能长驱而进。”
“可是当时河南已失,已经有贼进入山东境内,运河水路中断。”
“贼进山东省只是零星小股,倚恃虚声恫吓,并以剿兵安民与开仓放赈之词煽惑百姓,所以使无知小民,闻风响应,驱逐官吏,开门迎降。这些都是癣疥之患,并非流贼的强兵劲旅已经进入山东。陛下经过之处,乱民震于大威,谁人还敢犯驾?”
“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请送太子抚军南京,陛下不肯,将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见局势紧迫,又密疏建议用六十金召募一个壮士,共召募五百个敢死之士,可以突破重围而出,召来勤王之师,元璐的这一个密疏陛下可还记得?”
“此疏也留中了,当时逆贼尚在居庸关外,说什么募五百敢死之士突破重围而出?”
“陛下,元璐因为朝廷上商议应变急务如同道路旁筑舍,必将因循误国,所以他建议召五百敢死之士,以备护卫皇上到不得已时离开北京。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他事先同臣密谈过,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触犯皇上的忌讳。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为发言,元璐请以重金召募五百死士,非为突破重围计划,而是为陛下南幸时扈驾计划。”
“道路纷乱,纵然募到五百个死士,能济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当然要计划万全,凡是请陛下南幸的臣子,决无鲁莽从事之心。此五百个死士,交给一位忠贞知兵文臣统带,不离圣驾的前后。京师距离天津只有二百多里,沿路平稳。陛下留二三重臣率领京营兵固守北京待援,圣驾轻装简从,在夜间突然离开京城,直趋天津,只需要二三日即可赶到。”
“天津巡抚冯元彪预想陛下将有南幸之举,已经准备派兵迎驾。倘若命令冯元彪派兵迎到中途,也是容易的。陛下一到天津,召集吴三桂以二千精骑速到天津扈驾,宁远军民可以缓缓撤入关内。”
“宫眷如何?”
“正二月间,逆贼距离北京尚远,直到三月上旬,逆贼也尚未临近。当时如陛下决计南幸,六宫娘娘和懿安皇后,均可以平安离京。皇上只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龙归大海,腾云致雨,惟在圣心,陛下一离开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如将吴三桂封为候爵,他必定感恩图报,亲率关宁铁骑扈驾。陛下一面密诏史可法率领大军北上迎驾,一面敕令左良玉进剿襄郑之贼,使贼有后顾之忧。”
“倘若盘踞中原的贼兵,倾巢进入山东,占据济宁与临清各地,那又如何?”
“如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当逆贼到达宣大后,天津巡抚冯元彪连有密疏,力陈寇到门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他见情势已急,派遣他儿子冯恺章飞章入奏:京城兵力单虚,战守无一可恃。臣谨备海船二百艘,率领劲卒千人,抵达通州,候圣驾旦夕南幸。”
“本月初七日,冯恺章从天津飞骑来京,遍谒阁僚。因为朝中有人攻讦南迁,陛下也讳言南幸,阁僚及大臣中竟然无人敢有所主张,通政司也不肯将冯元彪的密疏转呈,冯恺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为他父亲的密疏不能奏闻陛下,而贼兵即将来到,只好洒泪奔回天津。”
“倘能采纳津抚之议,何有今日?冯恺章来京八天,就住在他伯父冯元飙家中,所以臣能知道他的事情。正值国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两件事上不能尽忠执奏,因循误国,辜负君恩,死有有遗恨。”李邦华老泪纵横,银色长须在胸前索索颤抖。
崇祯临到亡国之前,对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动,不禁又一次涌出热泪,哽咽说:“冯元彪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这件事责任在内阁与通政司,与卿无关。”
“不,陛下,臣为总宪,可以为津抚代奏;况且巡抚例兼佥都御史衔,为都察院属僚,臣有责为他代奏。只因为臣见陛下讳言南迁,始而只请送东宫抚军南京,不敢直言请陛下南幸,明知冯元彪的密疏为救国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两误陛下,决计为君殉节,缢死在文丞相的旁边,但恨死不蔽辜。”
崇祯叹息说:“不想到君臣永隔,事情到此地步。”
“这次我朝累世的积弊,如今说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