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献策见皇上默然无语,恭敬地欠身问道:“臣等碌碌,所奏的未必有妥当,陛下的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你们两位所奏,使我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极门演礼的事照原议举行,初六日登基的事也照原议准备。满洲清兵的消息,一字不可泄露。等到明日唐通与张若麒回来,看山海关有何情况,再作计划。你们为何不将刘体纯带进宫来,向我当面奏明?”
宋献策说:“陛下虽然派遣唐通与张若麒前往山海关招降吴三桂,但是臣等担心吴三桂会用缓兵之计,以待满洲的动静,所以命令刘体纯将军务须探明吴三桂是否有投降诚意,还要探明吴三桂的实有兵力。刘体纯到通州之后,即派出许多细作进入山海关,刺探各种军情。他又派遣塘报小队,进驻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么消息,即由塘马日夜驰报通州。”
“多尔衮正在征召八旗人马,准备南犯,就是从山海关城中得的消息。刘体纯估计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来到,所以他见了臣等之后,又赶快回通州去了。”
“宁远已被满洲占据,山海关城中如何能知道沈阳的动静?”
宋献策欠身说道:“原来的辽东名将、总兵官祖大寿家住宁远,苦守锦州。洪承畴在松山被俘降虏,他才势穷投降,不再带兵,受到满洲的优礼相待,满洲人名叫恩养。祖大寿的叔伯兄弟祖大粥和祖大乐,原来都是明朝的总兵官,如今都在沈阳,受满洲恩养。祖家一族中还有一批武将投降了满洲,如今仍受重用。”
“所以沈阳有重要动静,在宁远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宁远传到山海关也很容易。我方派细作深入辽东和沈阳不易,不仅沿途盘查甚严,而且路程遥远。这关于多尔衮正在征调八旗人马的消息,就是从山海关吴三桂军中得到的。”
李自成问道:“吴三桂会不会投降满洲,在山海关称兵犯顺?他会吗?”
宋献策说:“臣等所担心的正是此事,一二日内必可判断清楚。”
李岩接着说道:“以微臣愚见,目前吴三桂正在骑墙观望,未必就投降满洲。倘若清兵如往年那样,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威逼北京,在京郊与我军决战,对吴三桂最有利的是不降我也不降清,坐收渔人之利。”
李自成说道:“吴三桂的家人都在北京,做了人质,他能够不顾家人的生死与我为敌吗?”
宋献策回答:“人事复杂,有的人有时候出于某种想法,也会置家人生死于不顾。”
李岩补充说:“如楚汉相争,在荥阳相持了很久。刘邦的父母都被项羽得到,作为人质。一日,项羽将刘邦的父亲放在一张高案子上,使人告诉刘邦说: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锅将你的老子煮了。刘邦回答说:我们曾约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我的老子,就请你分给我一杯肉汤。”
“依臣看来,倘若吴三桂想借助满洲的力量,恢复明朝江山,他可以建立千古勋业,会以忠臣之名著于史册,流芳百世,而富贵传之子孙,与国同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此时候,他会不顾一家的性命,抗拒不降。宋军师昨日曾对臣说,我们要多方考虑,防备吴三桂会不顾家人生死作孤注一掷。军师此一担心,微臣甚为同意。”
李自成点点头,神色沉重地说:“你们所考虑的很是。你们今日对我所说的话,对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惊骇,打乱了登基大典。山海关方面如有新的消息,我们马上决定对策。总之我意已决,对吴三桂决不要养痈遗患。”
宋献策和李岩退出以后,李自成继续坐在武英殿西暖阁的龙椅上,默默沉思,心中像压着一块石头。宫女们轻轻进来,有的捧来香茶,有的进来添香,还有两个宫女遵奉他的口谕,将费珍娥近几天写的正楷仿书取来,装在一个朱漆描金盒中,放在他身边的御案上。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宫女们从来没有看见新皇帝如此神色不欢,大家提心吊胆,互相交换眼色,轻轻退出,悄悄地站立在窗外等候呼唤。
虽然李自成暗中盼望今夜或明日一早他钦差的劝降使定西伯唐通与张若麒从山海关回来,带回吴三桂的使者,恭呈降表,但是他又担心唐通与张若麒带回的是吴三桂抗拒不降的坏消息。倘若吴三桂胆敢不降,必定是确知满洲兵即将南犯。李自成反复思量,更加认为两位军师的判断很有道理,而他自己在进北京后对满洲兵的可能入犯过于大意,对吴三桂的敢于拒降也想得太少。
李自成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思想一转到局势的严重性,他马上就考虑到一个大胆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败吴三桂,然后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山海关,大军星夜回师北京,进行休息补充,以逸待劳,在北京近郊与多尔衮进行决战。这样想着,他彷佛又一次立马高冈,指挥大战,眼前有万马奔腾,耳边有杀声震天。
四月初四这个重要日子,随着玄武门楼的沉重鼓声开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为王长顺的闯宫直言,使他明白了大顺军在北京的军纪败坏,又听宋献策和李岩密奏了值得担忧的满洲动静和吴三桂可能抗拒不降的军情,到北京后的兴奋欢快心情突然冷了大半,只剩下等待唐通与张若麒将从山海关带回什么消息了。
他因为心绪烦乱,第一次叫窦妃独宿仁智殿的东暖阁,不要来西暖阁陪宿御榻。这件事使宫女们深感诧异,而窦美仪在心中也感到震惊。在她的思想中并没有爱情一词,但是十天来她深蒙新皇上的恩宠,使她无限地感恩戴德,将她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荣华富贵都依托在大顺皇爷的宠爱上。
她很清楚,如今在寿宁宫中现放着一个费珍娥,在容貌上并不比她差,而年龄上比她更嫩;在皇上身边,还有一个温柔娇媚,足以使任何男子为之心动的王瑞芬。皇上却专心宠爱她一人,专房专夜,每夜在御榻上如胶似漆,天哪,为什么今夜竟使她独宿东暖阁,好像打入了冷宫?如此突然失宠,为了何故?
她悄悄地询问了在武英殿侍候的几个宫女。但群臣在御前奏事和议事的时候,一向严禁宫女们在窗外窃听,所以只有两个宫女说出来她们奉皇上口谕从寿宁宫取来费珍娥的近日仿书放在御案一事,引起了窦娘娘的重视,心中恍然明白:“啊,原来皇上的心已经移到了费珍娥的身上!”
在这十来天她虽然十分受恩宠,但是她也知道皇上的心中并没有忘记费珍娥。她猜想大概皇上要等到举行过登基大典之后,一面给她正式加封,一面将费珍娥选在身边。她虽然曾想过男人多是喜新厌旧,而皇上的宠爱犹如朝露,并不长久,不像民间的贫寒夫妇能够同甘共苦,自首偕老,但是她全没料到,皇上不待举行登基大典,突然为着费珍娥将她冷落。
她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女人,自从她来到仁智殿的寝宫,享受了从前不能梦想也不能理解的夫妻生活。每夜她枕着皇上的坚实粗壮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复不停地抚摩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由于皇上是马上得天下,正所谓的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剑柄磨出了老茧。
当皇上手掌上的老茧抚摩着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时,她特别感到舒服,同时使她对皇上的恒赫武功产生无限的崇敬心情。但是今夜被她当作枕头的粗壮胳膊忽然没有了,抚摩她的那只生有老茧的大手也忽然没有了。她独自睡在空床上,对着昏黄的宫灯,辗转反侧,很难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泪,也暗暗在心中叹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梦。
她平日喜读史书,知道历代宫廷中妃嫔之间为争宠嫉妒酿成许多惨事,也知道明朝的宫闱惨事。她曾经立志做一个有妇德的贤妃,绝不存嫉妒之心。但费珍娥也能如此吗?她不愿想下去,又不禁在心中叹息一声。
尽管她由于一夜失眠,头昏脑胀,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样,天不明就起床了。等皇上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毕,正打算到西暖阁向皇上请安。
王瑞芬脚步轻轻地掀帘进来,向她一拜,用银铃般的低声说道:“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窦美仪小声说:“瑞芬姐……”
王瑞芬立刻跪下:“请娘娘千万莫这样称呼奴婢,奴婢要死了!”
窦美仪拉她起来,又小声说:“这屋里没有第二个人,我叫妳一声姐姐不妨。我问妳,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刚才问了在西暖阁值夜的宫人,据说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时叹气。”
“是想到费珍娥吗?”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于费珍娥,皇上对娘娘恩眷正隆,绝不会将圣心移到费珍娥身上。他必定有重大国事操心,昨夜才如此烦恼。”
“马上就举行登基大典,除想念费珍娥外,还有什么烦恼?”
“奴婢记得今日是费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请安时不妨请旨给费宫人赏赐什么生日礼物,也可以听听皇爷的口气。”
窦妃点点头,同意了这个办法。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带着悦耳的银铃声和弓鞋木底后跟在砖地上的走动声,她体态轻盈地走进西暖阁,向皇上行礼问安,顺便问道:“听说今天是费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请圣旨,要赏赐她什么东西?”
“啊,今日是她的十七岁生日,虚岁十八,妳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赏赐她四色礼物,差宫女送去好啦。顺便传我的口谕,今明两日之内,我要召见。”
窦美仪不禁暗中一惊,不敢多问,在心中说道:“天哪,该来到的事果然来了!”
李自成拜天完毕,在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李双喜随即进来,在他的面前跪下。自成先打量他脸上流露的神色,挥手使进来献茶和添香的两个宫女回避,赶快问道:“双喜,有何急事禀奏?”
双喜说道:“刚才从军师府来了一位官员,言说张若麒与唐通二位钦差昨夜二更时已经到了通州,在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军师要儿臣请示陛下,今日何时召见二位钦差大人?”
“张若麒与唐通从山海卫回来,吴三桂是否有使者同来?”
“儿臣曾问了军师府的官员,他说没有。只有带去的随从人员一起回来。”
“可曾带来吴三桂的投降表文或书信?”
“军师府来的官员不知道,好像没有带回来降表。不过听说吴三桂已经答应投降,如今还在同关宁将领们不断磋商,务求在投降这事上众心一致,免遗后患,大概再耽搁两三日,必有专使将降表驰送到京。”
李自成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但是这笑意突然消逝,在心中机警地对自己说道:“这分明是缓兵之计!”
他随即对双喜说道:“辰时二刻,在文华殿召见张若麒与唐通二人,传谕牛丞相和两位军师,辰时正都到文华殿去。你还有什么事要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