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盛了两个小碗,放在皇上和窦妃的面前,李自成一声吩咐,宫女们立刻为他换了一个大碗。窦美仪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羊肉烩饼。她既嫌羊肉汤的气味太膻,也嫌那烙饼掰成的小块太硬。但是她身为妃子,凡事要小心地看着皇上的颜色行事,才能处处得到皇上的欢心。
在明朝的后宫中,人们都知道,田皇贵妃之所以宠冠后宫,不仅依靠她天生的美丽,也依靠她能够时时先意承旨,博得皇上的欢心,被崇祯皇爷称赞是解语花。
所以窦美仪尽管不喜欢面前的羊肉烩饼,但是不得不装作很喜欢的样子,面带微笑,好像吃得很香甜。好在后妃们一般都吃得很少,所以她尽可以稍尝即止,李自成也不会对她勉强。她的脸颊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含着微笑,但心中却在猜想着皇上吩咐做羊肉汤烩饼,命令原秦王府的乐工为他演奏关中音乐,必是为什么事动了思乡之情。她不敢询问一句,但又渴望知道一点消息。
当快要用完午膳的时候,她用温柔的声音向李自成试探着问道:“陛下,臣妾愚昧无知,今日提起来汉高祖回故乡的事,引动了陛下的乡思,所以比往日多饮了几杯酒。请饶恕臣妾随口妄言之罪。”
李自成说:“这不怪妳,我确实是思念关中。”
停顿一下,他不觉带着牢骚地说:“十个北京抵不上一个长安。”
窦美仪的心中猛吃一惊,不明白皇上为何说出此话,不敢询问,反而故作理解的样子嫣然一笑,掩饰了她心中的一团疑问,轻轻说道:“陛下爱长安,定都长安,必将如唐太宗那样成为千古开国英主。”
午膳很快结束。李自成漱口以后,本该回仁智殿寝宫休息,但是他挥手使窦妃和许多侍膳的宫女退下,只留下王瑞芬和四个宫女侍候,回到西暖阁的里间,坐在龙椅上,轻轻对王瑞芬吩咐一句:“传谕武英门内的传宣官,罗虎来到,立刻召见。妳也去寿宁宫,传费珍娥来!”
王瑞芬带着一个宫女出去传旨以后,李自成坐在龙椅上又翻阅山海关一带舆图。但略看片刻,推开舆图,闭目养神。留下的宫女见此情形,悄悄地退了出去。
其实李自成何曾有工夫养神?他思虑着眼前的军国大事,特别是对吴三桂和满洲人作战的大事,千头万绪,困难很多。他的心思沉重,情绪忽而忧虑,忽而激动,忧虑时不免后悔来了北京太急……
还不到未时正,吴汝义带着罗虎来到了武英门,坐在李双喜的值班房中等候召见。他自己匆匆地办事去了。
罗虎自幼就同哥哥罗龙和叔父罗戴恩跟随闯王起义,在闯王的身边长大。最初是一名孩儿兵,后来升为孩儿兵中的小头目,又从小头目步步提升,接替李双喜和张鼐成了孩儿兵的总头目,在闯营中的正式名号为童子军掌旗。十八岁以后离开了童子军营,屡立重要战功,成为李自成得心应手的爱将之一。
尽管罗虎同李自成有这样非同一般的历史关系,但今天奉召前来,还是一直在心中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想着蒙皇上单独召见是对他的殊恩,一方面他从吴汝义的口中知道王长顺在皇上的面前很说了关于他在通州练兵方面的许多好话,又知道吴汝义奉了皇上口谕要为他火速在北京预备一处极好的住宅,各种陈设用物都要十分讲究和崭新,皇上为什么突然有这样决定?为什么传谕他今日上午一定从通州赶来?罗虎怀揣着这些不清楚的问题,往武英殿来见皇上。
罗虎自从李自成在河南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以后,就不能常到李自成身边,有事也不能直接到李自成的面前禀报。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罗虎直接同他见面的机会又少了许多。去年冬天,李自成到了西安,将明朝的秦王府作为暂时的大顺皇宫,忙于建立新朝,正式设立中央政府的各大衙门,包括丞相府、军师府、首总将军府,六政府衙门等等,又颁布了《大顺礼制》,罗虎能够见到李自成说话的机会更少了。
在前几年,李自成同罗虎的关系亲如父子,到西安后变成礼仪森严的君臣关系,原来的感情大半消失,像几年前闯王有时拍拍他的头顶或拧拧他的脸蛋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罗虎由传宣官带领着,步步向雄伟的武英殿走去,原来是七上八下的心情变得十分紧张,不免怦怦乱跳。丹墀前用汉白玉雕龙栏板隔成三部分丹陛。中间的丹陛是一块雕刻着精致的双龙护日和云朵潮水的很大的长方形汉白玉陛板,陛板两旁也各有九级台阶。
但这是御道,不许文武百官通行。百官只许从御道左右,隔着雕龙栏板的九级台阶上下。罗虎知道中间不许走,正想从东边的台阶上去,但传宣官使个眼色,他恍然明白,跟随传宣官从西边轻轻地拾级而上,登上了丹墀。
从前罗虎只听说皇宫中每一座殿前都有一个地方叫做丹墀,是群臣向皇上行礼朝拜的地方,如今才明白原是一个四方平台,用汉白玉铺地,左右和前边有雕工精美的白玉栏板围绕。丹墀两边立着高大的铜仙鹤、铜狮子、铜鼎。
武英殿的檐下恭立着两个太监、两个宫女,一动不动,等候召唤。好一座巍峨的武英殿,从正殿内到殿外,从丹埠上到整个院落,森严肃静,虽有人却好似空寂无人。倒是有一只小麻雀站在一株古柏的高枝上,可能感到天气阴冷,啾啾地叫了两三声,不再叫了。这小麻雀的啾啾声更增加武英殿宫院中的肃静意味。
罗虎原本以为皇上坐在武英殿的宝座上等他觐见,不料在丹墀上抬头偷看,但见正殿中间有一个类似大庙正中的木制神龛,离地三尺,一色金黄,庄严精巧,而龛中的黄缎御座却是空的。皇上坐在哪里?
他有意向传宣官询问,但不敢出声。那青年传宣官彷佛明白了他的心意,将他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一下。他忍耐着疑问,在心中对自己说:“跟着走吧!”小心跨过了一道朱漆高门坎。
进了武英殿之后,传宣官引着罗虎向左走,约一丈远处,中间有一道门。一宫女掀开黄缎门帘,罗虎随传宣官进了西暖阁的外间。又一宫女掀开第二道门的黄缎门帘。他躬身摒息地进了里间暖阁。
传宣官走在前边,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躬身奏道:“启禀皇爷,罗虎来到!”
罗虎又一阵心跳,在李自成脚前三尺远的地方跪下,在紧张中将暗自背诵了多遍的两句话琅琅说出:“臣威武将军罗虎奉召进宫,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含笑说道:“罗虎,你近日驻军通州,仍然刻苦练兵,与士卒同甘苦,并已在练兵之余,读书写字。我知道后十分欣慰,所以特意叫你进官,当面告诉你又到你为我建立大功的时候。我想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罗虎忽然听见门帘响动,同时看见皇上将未说完的话停住,向门口望去。他仍然恭敬地跪在地上,不敢回头一看,但知有人用轻轻的碎步走到他的背后,同时带来一股清雅的脂粉香。他明白这进来的是一个服侍皇上的宫女。
随即他听见站在他背后的宫女向皇上说道:“启奏皇爷,待选都人费珍娥已经来到,现在殿外候旨。”
“带她进来!”
罗虎知道这传旨的宫女迅速退出暖阁。他已经风闻费珍娥是宫中一个美貌宫女,皇上有意选为妃子。所以他趁费宫人尚未进来,赶快说道:“陛下有事召见宫人,臣请回避。”
“你不用回避,暂且平身,站在一旁等候。”
罗虎叩头遵命平身,退立一旁,不敢抬头。
片刻之间,罗虎听见一阵环佩叮咚之声随着清雅的香气,从外边进来。罗虎更加不敢抬头,不敢偷看一眼,但他知道进来的不只是一个女子,而是三四个人,只有走在中间的女子发出环佩叮咚声和首饰上发出轻微银铃声。罗虎在心中判断:这就是那个姓费的宫女,皇上将纳她为妃的美人。
罗虎只看见费宫人的红罗长裙和半遮在长裙下的绣鞋,但是他已经感到这位费宫人必有惊人之美。他有心偷看一眼,但是没有胆量,头垂得更低了。
王瑞芬退到一旁,像鸿胪官赞礼一般,娇声说道:“费珍娥向皇上行礼!”
费珍娥跪下,向皇上叩头行礼,用略带紧张情绪的柔声说道;“奴婢费珍娥恭颂陛下早定天下,万寿无疆!”
李自成含笑问道:“费珍娥,妳知道我今日召见妳为了何事?”
“奴婢不知。”
“妳抬起头来,听我的口谕。”
费珍娥遵命抬起头来,大胆地让李自成端详她的面容。李自成又一次心中猛然一动,又一次为她的美貌吃惊,彷佛有一个声音在心中说道:“将她留下!留在身边!封她为贵人!”
费珍娥的目光同李自成的目光相遇以后,出于少女的天然害羞之情,迅速低下头,避开了李自成的炯炯目光。尽管她似乎看见了李自成脸上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神情和温和的微笑,但是她没有改变对李自成的刻骨仇恨,在心中暗暗地说:“你得意吧,你贪恋女色吧,我岂是窦美仪之辈?我为皇上和皇后报仇的日子快到了,即使被剁成肉酱也不后悔!”
在片刻之间,李自成的心中不能平静。虽然他的嘴唇上仍然挂着微笑,但是那微笑忽然僵了干枯了,不再有任何意义了。他向低着头的费宫人又望了一阵,转眼瞥见御案上摊开的山海关一带的舆图,心情一变,瞟了罗虎一眼,对费珍娥说道。
“我今日叫妳来武英殿,并无别事,只是看见妳这两三天的仿书,又有进步,心头甚为欢喜,叫妳前来一见。一二日内,我对妳将有重要的谕旨,总希望妳今后不要忘我的眷爱才好。”
费氏叩头:“恭谢皇恩!”
倘若是召见别人,当被召见者叩头谢恩以后,皇上没有别的事需要面谕,此时就算是召见完毕,命被召见者退出。但今天李自成却没有命令费珍娥马上退出。他现在一则想多看看费珍娥,一则想着向山海关出兵的事,竟然忘了命令费氏退出。
皇上没有吩咐,费珍娥不敢起来,处处小心谨慎,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他确实看中我了,我要忍耐,两三天就见分晓。”
王瑞芬见皇上继续看着费珍娥,不急于命令费珍娥退出,在心中叹道:“又一个命中注定要在新皇上面前蒙恩受封的人。”
她轻轻地走到李自成的身边,悄悄地问:“皇爷,请吩咐,要赏赐什么东西?”
李自成从复杂的情绪中突然醒来,对王瑞芬轻轻摇一下头,随即对费珍娥说道:“妳可以回寿宁宫了,两三天内,我将有丰厚赏赐。”
王瑞芬提醒费珍娥:“谢恩!”
“谢恩!”费珍娥赶快说道,叩了一个头。
费珍娥又叩一次头,然后起身。趁着起身时候,又一次大胆地抬头向李自成看了一眼,也向旁边站立的青年将军的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在环佩声中转身向外,体态婀娜地走出暖阁,而王瑞芬和随身服侍的宫女也跟着出暖阁了。
王瑞芬小心和恭敬地送费珍娥出了武英门,过了内金水桥,将费珍娥的袖子轻扯一下,在一株路旁的松树下停住脚步。四个服侍的宫女知道王瑞芬要对费珍娥说什么体己话,便离开她们,继续前行,到右顺门下边等候。
王瑞芬凑近费珍娥的耳边,悄悄说道:“珍娥贤妹,几天之内,妳就是新贵人,我就是妳的奴婢了。富贵请勿相忘!”
费珍娥正在想着别的心事,听了这话,感到厌烦,回头向王看了一眼,轻轻说道:“我不会富贵的。王姐,我知道自己命不比你好,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宫女。”
“不,不。新皇上已经看中了妳,所以两三天内他要丰厚地赏赐于妳。一赏赐,妳就蒙恩召幸,选到皇上的身边了。但求妳蒙恩以后,不要忘记我王瑞芬对妳的一片忠心。”
费珍娥不能对王瑞芬流露出自己决心刺杀李自成的心事,忽然想到投水而死的魏清慧和吴婉容,感到悲伤,在心中对自己说:“我后悔没有随她们投水尽节,死得容易!”
她没有对王瑞芬再说一句话,含泪一笑,转身向右顺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