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的夏天是很凉快的。
府邸坐落在朝臣满地的南三街,右拐往里走是户部巷,正数第三家便是。
右后头挨着均定候华家,往左隔了条路的是刑部侍郎尚大人家。
邱府遍布绿植,听说有许多还是邱老邱时季的学生送的,正如古语云,桃李满天下,当真是人生几何。
邱家的后院有个大大的园子,靠尚家的一侧还有个不小的池子。
过湖往北是一处小院子,由于较为偏僻,寻常人不会踏临那处。
当然这不包括极其无聊的楚钰,这日才入夏,她就急着要泛舟。
到头来还是觉着冷了些,身边的丫鬟巧语便赶着去最近的西北院子要点热点心来。
邱家人丁稀少,邱时季膝下唯有楚钰母亲和她姑姑两姐妹,一个做了妃子,一个嫁到了国公府。
这时节又没有客,阖府上下唯有下人多,巧语想着就留一个小丫头伺候着也出不了岔子,便匆匆去了。
楚钰在假山边上坐了一会也觉着无趣,四处走动起来,这湖的西北面从没来过,倒是不熟悉路。
身边的丫头才入的府,比她还分不清东南西北。两人只能在这湖边逛一逛。
才走了没几步楚钰就见一丛灌木后头冒出一缕淡烟来。
楚钰往前两步,眯眼瞧到叶间微露的一个侧脸。
丫鬟显然也看到了,刚想出声就叫楚钰制止了。
她笑眯眯用手指在唇间比了个不要说话的动作,摆了摆手让丫鬟等在原地,自己就往里走去。
这一头边揽正蹲在地上,往一个小盆里头撒着纸币,火苗跳动间,冒出一缕缕的烟,熏得他眼眶发红,鼻子发酸,灰头土脸。
正失神之际,后天的灌木丛窸窸窣窣响了一声,猛的蹿出粉粉的一团。
边揽吓了一跳,腕子一抖,手里圆圆的黄色钱币撒了一地。
他仰头去瞧,就见面前的人弯了腰揪住他的袖子:“你敢在府上烧东西,这下逮住你了吧。”
“楚钰。”边揽下意识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我。”楚钰也同他一样蹲下去,一面将目光扫向他的作案工具。
一旁的铁盆烧得焦黑,地上落着纸钱,她有些惊讶,问到:“你在烧这个?奶娘说只有人过世了才要烧这个。”
边揽不语,低头捡洒落在地的东西,楚钰却突然反应过来。
她想起那日校场打架之后,许久没见边揽。
后来才听华滨背地里同她说:“那姓边的就是一私生子!生他的外室姨娘死在外头,边家没法才把他领回来,结果闹得那叫一个家宅不宁。他爹边瑜早年拜在你祖父门下,你祖父祖母心慈才将他领过来养着。你可别同情他,他肯定同他那娘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华滨他爹房中莺莺妾妾也不少,没少给他娘气受。他自来又是暴烈性子,说起这些难免脾气败坏。
楚钰回过神来,转头看边揽,少年垂着脑袋,黑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只用一根缎带系着,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只两只手沾了煤灰,像是白玉染尘。
楚钰瞧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问道:“你烧这些……是给你姨娘?”
边揽拾东西的手猛然一顿,手捏了拳,里头握着的纸钱都被揉皱成一团。
“她不是姨娘。”他声音发哑,带着一股挣扎不甘的味道。
楚钰拍拍他肩安慰:“这也没什么,本来也不是你能选的。”
边揽却固执的抬头重复一遍:“她不是姨娘。”
楚钰被他发红的眼吓到,下意识向后仰了仰:“好的,你说不是就不是。”
她突然有点后悔将丫鬟留在外面了,自己比较擅长的是群殴,这要单打独斗起来可只有挨揍的份。
边揽见她一副被吓到的样子,以及懵懵懂懂的眼神,垂下了眼皮:自己同小孩子计较什么,这幅样子真是难看。
楚钰看他神情缓和下来,也舒了口气,仍厚着脸皮,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道:“看你这么难过,我就不告诉别人这件事了。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烧纸呢,一点也不隐蔽,会被别人发现的。”
“比如我吧,过年的时候我就从来不在家里放鞭炮,我要是想玩就去华滨家,在他院子里点炮。”楚钰讲到这不禁为自己的机智洋洋得意。
毕竟到那时候被发现的话,也没人会想到是自己玩的,顶锅大王华滨总在这种时候兢兢业业的发挥作用。
边揽瞧她一眼,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
楚钰噎了一下,装作老成地摆摆袖子:“嗨,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都过去了。”
毕竟再大一些华滨也长精了,不好坑了。
说起来刚刚提到华滨的时候边揽似乎没什么反应,楚钰这样想着转头悄悄地看他。
恰逢边揽也看了过来,两人视线接触,楚钰只觉得自己望进了一潭墨色的静水中。
不得不说边揽长的挺好看,让人一眼难忘的脸,只是额头很煞风景的留了道疤,平添几分戾气。
边揽转开了眼,将最后一点纸丢进火里,突然开了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寂寞,还是因为今天太过特殊,亦或是眼前姑娘专注的眼神,那一刻那么认真的望着他,淡色的眼眸中只映出一个人的影子,让他有种强烈的倾诉欲。
“我娘是投湖的,在客栈附近的那条河里。”他的语气很淡,像说着另一个人的故事。
然而微颤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我亲眼看到,她在我面前沉了下去,我没有用,抓不住她。”
“我求了客栈老板,找了官府,想把她捞上来,没有……没有人愿意。”
楚钰微微的睁大了眼,死亡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说有些遥远,但眼前的这个人却一个人经历了这些。
“我去找边瑜,他不见我。我和娘,是两个累赘,是他想要抛掉的不堪的过往。”
边揽的眼睛发红,看上去有些吓人:“可他忘了自己当初才是多么不堪,我娘等了他那么久……”
楚钰愣了,她似乎听出了边揽话里的意思,边揽他爹竟然做这种事,她原以为这样的事不过是戏本子里唱唱的罢了。
她这才明白边揽为什么要在池边烧纸,水系四通,在这生不由己的当下,借此祭奠亲人。
“你等等。”楚钰沉默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边揽说了一句就站起来往外跑,蹲的太久,脚有些发麻,她迈出去的第一步还趔趄了一下。
边揽见她歪歪扭扭的跑出去,没了踪影。
楚钰跑上船,没一会就在船舱里的坐垫下头摸出了一盏花灯,这是去年元宵在这船上放河灯时她悄悄放起来的,要不是因为这事还真想不起来。
她拿着纸笔返回,看到边揽依言站在原地等她。
她有些气喘的跑近:“你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写下来,放在花灯里头。”
“放到水里,你娘她一定能看得到的。”楚钰扬扬手中的花灯,又掏出顺道带出来的纸笔。
边揽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半晌他才展演一笑,眼里尚有阴郁,但这笑容恰如落日余晖,缀染了大片的烟云。
他答道:“好。”
又想起了这个人。
齐子钰从回忆中抽身,看着一池的莲灯有些恍然。
“看的到么。”她喃喃自语,盯着灯心的字迹,一笔一划在齐子钰眼底骤然熟悉起来,她想起来这是谁的字了,那些日子里端置案头,落在枕边,递于门前。
没想到当日那样冷静的少年如今也有了喜欢的人……齐子钰忽然生出一些茫然。
不过,也算是个好结果吧……
但愿,但愿这个姑娘能看到。
郑北阙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没注意河里的花灯,他看了看不远处的长河楼,二楼靠窗的位置已经是人头攒动,便对齐子钰道:“走吧,他们怕是要等急了。”
两人到达长河里,才上到二层,就见十春和另一个小厮从后头的走廊里出来,在那里头是他们订的隔间。
“姑娘,表少爷,你们回来了。”十春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才正要去寻你们呢。”
窗边原聚着一群人,听到十春的声音,那为首的男子竟转过头望了过来。
看清丫鬟的脸他愣了一下:“你是刚才的那个丫头?”
十春回视,也是惊讶,轻轻的啊了一声。
男子将视线落到十春身边的两人身上,见是一个青年一个姑娘。
男的高挑,北方人的骨架子,面庞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
而另一个小姑娘,长得漂亮,只是适才那扫过来的一眼,像是带着铁钩子莫名盯得人心里发冷发慌,比直勾勾的盯着人看更为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