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北到城中的碧湖的马车上,苏恬和眨巴着水眸,一会看看我,又一会看看苏络青,很是可人。
马车停下后,苏络青率先下车,即使生气,他还是僵着脸,扶我下了马车。他走在我前头,双手微向后撑开两侧的披风,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北风,我和恬和跟在苏络青后面上了画风舫。
画风舫上张灯结彩,甲板上的坐席已经布好,水面上横着许多条白纱,落入水后,随着水波一荡一摇,完全隐去形状。
十二子船在不远处飘荡,亮着微微白光,虽然现在的天色阴沉,但是毕竟还没到晚上,所以子船上还没有乐师。
我领着苏络青坐在甲板上的前排,让侍女准备一些糕点摆在恬和的桌上。这小子,有点像璎珈那个吃货。
“有一支舞,我记得你曾见母亲在荣月楼舞过,这支舞,我妆家一位艺伎也会,今日,依依想请苏庄主点评指教一二,好教她能与西域来得曼珠沙华一较高下。”
苏络青皱眉看了看我,叹道:“苏某一介俗人,恐怕不能帮上妆小姐。”
我袖中的拳头攥紧,转身进船厅,风掌柜疑惑的捧来舞衣:“小姐昨天不是已经试了舞衣吗?“
我接过舞衣,摩挲着衣服上点缀的乳白色夜明珠。
“我想先试一次。”
“小姐想什么呢,现在还没有往碧湖里灌热水,乐师也还没来,这么冷的天气,小姐是要拿命试不成!“风掌柜难得嗓门偏高。
我脑袋有些乱,摇头道:“这是我一开始的计划,即便有变化,我也不许结果偏离。“
我转身进屋里换衣服,没有错过风掌柜脸上的怒容,只好无奈道:“我的心意就像我的决定一样难改。“
碧湖上的寒风刺骨,我脸上带着薄纱,站在小船上,望着苏络青无神的眼眸,脑中却反而一片清明。
往坏了看,苏络青有了挚爱的未婚妻,以后,我还有什么机会舞给他看;往好了看,万一,他痴迷我的舞姿片刻,我已知足。
画风舫的船前停着一支与阴沉天色融为一体的乌篷船。船顶亮着一盏银色的灯。打在水面上,亮出一道圆形。
一袭白色身影突然从白光旁边的暗处,踏着波浪旋转而来。身上散发着莹莹光电。宛如夜晚盛开的睡莲,又似乘波而来的仙子。
柔软的腰肢随着水波扭动,墨发随寒风在光中扬动。
纤细的手捻指成花,舞步轻盈灵巧,在水面跳跃旋转逐浪。而后悠扬的哼唱响起,嗓音清亮婉转,飘荡开来。
溅起是水花在灯光下,璀璨夺目。而那璀璨明华中的进退舞动间,步步生莲。
苏络青后来回忆起这个黄昏时,只是叹道:“算是明白何为洛神赋。“
我透过舞步溅起的水花看向高处的苏络青,清明透亮的眸底,闪过一丝迷醉,更多的是惊艳后淡然的怀念。我心里却没有多少欢喜,这时天空飘下来许多白色的雪花,难道风掌柜还准备了纸片
我望着越来越密集的飘雪中,他眸底的那一点点滴滴的痴迷。转身一跃,半空中舞出一道,跳入水底,踩到水底的薄纱稳住身形,湖水的冰凉淹没我仅剩的感知,脑海中的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袭来,我卖力的摇摇头。我朝乌篷船游去,忽然什么东西缠上我,慢慢的拉我掉入水底,是谁
这支舞,我好久之前就想像这样舞个他看,当时学习的时候,也是冲着他去学习,不过是羡慕他观看母亲舞姿时的痴迷。他是我年少时学习这些取悦人本事的热情所在。
可是如今我等待多年的人,在我的多方眼线里,被别人抢走了心。我忐忑不安,踌躇不前的性子最终错失了得到他的机会。
现实里的冰冷一如当年,初秋的雨水。冰凉彻骨,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寒冷。
那年我被苏络青从南阳公主手下救走后,南阳公主曾经亲自莅临相府,顶着新律带人搜查我。可是当时的我已经被送到京城皇家寺院养病,她自然没有搜到我,而她因此事也被老皇帝禁足半年。
后来,我再踏足相府时,再也没有欢喜过。我一直待在遥水阁,再没出来。
再见到苏络青时,正是一年以后,我十二岁那年。年关将近那几天,祁清风连续几晚都没来给我上课,好不容易来一次,半途被人叫出去,我敏感的察觉到祁家上下有一丝恐慌,一种如临大敌的恐慌。我偷偷抵在门角落里,侧耳听他们商量着什么,声音很小,但我还是捕捉到之策这两个字。
唯一出一次遥水阁,就是小年那晚,祁家父子脸色不善进宫贺岁。我偷偷从后门离开,打着小灯笼走到皇宫西面,西面是一片冷宫,很少有守卫巡查。
以前在宫中上课那会听几个小皇子议论,他们每到过节热闹的时候会从西门溜出来。
我吹熄灯笼里的烛火,裹紧身上的棉袍,蹲在树下阴影里静静等着。
皇宫内歌舞之声悠扬,隐隐能听到舞鼓的声音。不一会,乐声停了,我寻思着大概是宴会结束了吧,我张望着西门宫墙长满藤蔓的地方,听说这块墙有一处藏着一个狗洞。
我小步走到宫墙边,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忽然一只头从脚边伸出来,我吓得一脚就踹上去,然后听到嘣的一声,我蹲下来揉着脚趾头,好像踢掉什么铁块之类的。
我伸手摸上去,摸到一张人脸,冰凉细腻。我的心一下子莫名伤感起来,不是害怕。
“之策,不要昏睡,坚持爬出去。“墙洞后穿出声音。
可是洞里的人已经冰凉。
我迅速从他头摸过去,捞起他的肩往外拉。
手里摸到什么粘腻的液体,我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腥味,心里有些紧张。
洞里又爬出一个人,正是那个要摘我面纱的七皇子。他先是警惕的看了四周一眼,然后快速打量我一番,确定只有我一个小孩子才开始喘气,蹲在地上吩咐道:“小丫头,把地上这个人扶到我背上。“
我默默白了他一眼,我们熟吗。
我还是把掉了面具的之策扶到他背上,顺便捡起地上的面具踹进兜里,并抬脚摩挲地上带血的泥土,将血迹掩盖。
然后带着挑衅的鄙视了七皇子一眼,嘀咕道:“会不会逃亡啊。“
虽然他可能没看到我的眼神,不过必定听到我的嘀咕。
七皇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扬下巴道:“小不点,跟上。“
我犹豫一番还是跟上了。
七皇子背着人走到西面林子里,转了会找到一棵有香气的树下。四处张望这什么。
林子外亮起许多火把,进入树林。
“你是在等接应的人嘛,显然这些人不是,你如果信我,也还想救他的话,就跟我走。”我忽然出声。
七皇子转头看了我一眼,片刻犹豫后快速点头。
我带着他们往西边小路离开。
其实我哪里知道什么逃生的路,我说得那般笃定,不过是给他们也给自己勇气。
我走在他旁边,脱下外衣裹在之策身上,虽然只盖得住上身,不过至少血迹不会滴落地上。
七皇子跟着我停在护国寺后门,脸部抽搐的瞪着我。
我淡定的敲了四声门,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个光溜溜的头。
“小红,你怎么来了。”
“废话少说,放我们进来。“我一把推他的光头回门里。踢开开门让七皇子进来。
我熟练的领着他们进东侧院子:“那个陆大叔回来没。”
“你找大叔啊,他还在山上。“小和尚回答
我一把推开药房的门,迅速在药架上找到回魂丸。
七皇子已经放下之策躺在床上,施施然的坐在长背椅上,喝茶喘气,擦衣袖。我白了他一眼,将回魂丸喂给之策服下。
“殿下,要不要再找个人给你捶捶肩,捻捻脚。“我讽刺。
“正好在推拿一下胳膊,丝,你这个丫头。“七皇子反应过来。摩拳擦掌走过来:“你认识我,呵呵,更好,今日你要是救不醒之策,本王就杀了你陪葬。“
小和尚不傻,忙跪下,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我从药柜里找出金疮药,撒在他的伤口上。伸手去探他脖子上的脉搏。
七皇子忽然打掉我的手,脸色凝重的伸手搭在之策腕上,继而松了口气:“你叫什么来着,赶快把最好的药都用上。“
我呼了口气,看着之策苍白清秀的脸,忽然从怀里掏出面具覆盖在他脸上。
“我姓陆。“我胡编道,毕竟我的身份很尴尬,反正七皇子也没见过我。
“我上山去找大叔,小和尚你帮这个受伤的施主换衣。“我转身抬脚出去,有些不放心,原想回头看一眼,但想想他的微弱的呼吸,加紧的脚步向前。如果当时我知道那是我往后的日子里,最后一次见他,我还是不会回头,他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远处山顶上亮着微弱的光,我悄悄出了寺院,撒脚往山顶上跑。陆乌冬是一个医术极高,脾气极大的倔大叔,爱药如命。如今深冬很多草药已经枯萎,乌冬为了炼药,必须在温湿的地方养药草,所以他在西面山上搭了个棚,日夜守着药草。
不管怎样,这个之策在南阳公主手下救过我,我必须尽我所能救他。
夜空里忽然下起小雪,我搓着小手,往山上赶路。
这场雪一下,势必能掩盖我们的踪迹。
我掀开药棚的帘子,瞬间暖和不少,极光捻着胡子,睁着黑眼圈的小眼睛盯着一株药草。
“大叔,我给你带来一个药人。“
乌冬侧头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走过去拉着他的头发:“快去啊,那个药人身上有股香气,能驱毒虫。“
“啊哦,他香包里带了金银菊。“陆乌冬淡定的走开,。
“不是金银菊的味道,是一股说不出的清香!好像是你密室里那柱花的味道。“我抱胸看着他。
陆乌冬顿了顿,忽然狐疑的看着我,拿上披风走出药棚。
我有些心虚的跟上,不过之策身上确实有股特别的香味。
山下追来一队黑甲士兵,我皱着眉,望了眼陆乌冬的背影。转身朝下山的路走过去。
“诶那个丫头,见没见过陌生人,还有受伤的人?“我刚下到半山腰,果然就有士兵叫住我问话。
“见过,好像往山上那个草棚去了。“我佯装害怕的挪步过去,睁着惊恐的大眼,拽着衣角回答。
士兵中一个领队见我害怕,软下语气狐疑的再次确认道:“你说的是真话吗,若是假话可是要砍头的,小妹妹。”
我坚定的点头:“那个人受了伤,流了好多血,问我哪里有草药。我害怕,就告诉他山上的草棚种了许多药草。”
领队听完,神色不明的盯着我:“这季节,哪里是种草药的时节。”
这时有个小兵上前附和:“将军,听说护国寺周围有处温泉,常年地热,倒是能种草药。”
领队叫来一人带走我。而后这对士兵训练有素的分为三个方向,朝草棚山头围过去。
夜空中雪越下越大,我默默望着上山的士兵。陆乌冬的草棚周围设下许多陷阱□□,就是防止野兽进去破坏的。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些人还有命回来砍我头。
不一会,夜空里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我听到,心里竟有些亢奋。现在回想起来,我这偶尔嗜血不仁的的性子,那时候就有了萌芽了。
守着我的那名士兵慌乱的朝山上呼唤了几次都得不到回应。押着我骑马往京城中心走。
他要回城求救吧。
我回头望着雪花遮盖的后方,叹了口气。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怯怯的问道。
“逃犯有帮手,我得去搬救兵。“小兵答到,催马扬鞭。
我握紧袖中的□□瓶,正欲趁夜色突然挥到他脸上。
“放心,小丫头,等我们抓到犯人就送你回来,一会去禁军营地做个笔录,别害怕。”他忽然拍拍我肩膀,在寒夜里格外温暖。
我的手一下子拽紧瓶塞,皱眉看着搂着我的大手,他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死。
如果当年那一刻,我没有心软,更没有犹豫。毒死那个小兵,从马上跳下来,逃开。也许若干年后的金陵没有这位,阴狠残酷的妆家小姐。而苏络青再见我时,还是当初他救下的那位清纯善良女孩。
我被押到营地,画完押,送出营地时,遇到一身戎装的南阳公主。
她是嫡公主,又是老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儿。因为急于抓我泄愤,强行带人搜查相府,被禁足半年,如今再逮到我,火气可以想见有多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