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桑院二楼正屋里，还贴着未除的窗花，门外的长廊还挂着喜庆的红灯。衣柜中的衣裙件件红艳华丽，与我的喜好相左。
“你家夫人，长得漂亮吗？”我随手搭在一件素绒绣花袄上，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我家夫人是大家闺秀，金陵有名的美人。”婢女护主似的炫耀道，我听着却不是滋味。
我指了指花袄，走到一旁的金凤屏风后解下衣服。
大抵婢女看出我情绪不佳，委婉的圆场道：“不过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人，比我家苏落小姐还好看。”她走过来，替我脱下衣裙时，略惊疑的从我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战战兢兢的放到桌上。
“你家夫人与……”我顿了顿，说不出苏络青三个字，原本我该唤他夫君。我深吸了口气，总觉得这房子中有什么让我窒息的气味，或许就是这位新晋苏夫人的体香吧。
我套上花袄，将匕首收回怀里，出了屏风，往房门走，此时我只想马上离开。我想以我此时的情绪，实在看不得这位苏夫人一会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我，甚至在我面前与苏络青恩恩爱爱。
“姑娘，你去哪？我家二爷在楼西梧台给姑娘备下晚膳。”婢女追上来。
我想即便现在身份尴尬，万分不想见那苏夫人，可是越是这时候礼数不能丢，免得他们看我笑话。
婢女见我脸色不对，不敢再说话，领着我出了房门往西面的平台去。
西凤台东通主楼二层，南接东桑院的桥廊。
站在此处，一览无遗府中半边景致，不远处的一方阁矗立湖中，站在此处方觉得一方阁高耸。
苏络青在桥廊中间跟苏管家交代什么，关知民坐在方桌旁，望着满桌的美食吞口水，苏泷时不时替他满上酒杯。
我先是走到关知民身旁，屈膝婷婷行礼：“今日，多谢关大人解围。”
“诶，小姐客气了，小姐与本官说起来算是同窗，这种不平事，即便是陌生百姓，也该上前救助。”关知民站起来，亲切的摆手：“快坐吧，估摸着你赶路，晚饭也没吃。”
身后的婢女顺势替我倒上酒。
我挑眉，没有坐下，只是疑惑，他如何知道我赶路，莫非他知道我行踪？苏泷在一旁，我不敢问得太敞亮。
“确实没顾得上，回头一起去祁老那切磋棋艺？”我含蓄的邀请他参与祁孝廉被俘虏之事。
关知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我可不敢跟你下，相爷常说你布局得阴狠，我不是你对手。”
他这是怎么意思，去还是不去。我还想再问，他忽然凑过来笑道：“我方才见你在苏府后门站了良久，也不进来，还以为你在赏雪呢。”
我略窘迫的呵呵了两声，侧头发现东桑院二楼可以看见府墙外的三笠巷。
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将我刚刚的尴尬犹豫，以及困境里的无助，看得清清楚楚，却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相救。方才对苏络青一丝丝的感念，在此刻烟消云散。
“饭菜都凉了，二位坐下用膳。”苏络青交代完识后，移步而来。
我微微侧过身体，低头道谢：“多谢苏庄主的解围和招待，依依还有事，先行离开。”
我说完径直往桥廊去，苏络青忽然伸手拦下我：“你要去哪？刚刚管家来禀报，李朐的人还守在苏府前后门。”
如今我们关系窘迫城这样，我实在不愿再多待一刻。
“我不怕，大不了杀了他。反正这种作恶多端的衙头我也不是第一次为民除害了。”我说着气话，意图推开他，却发现他力道大得惊人。
关知民听我枉顾法纪的一番言论后，示警的咳了咳。
“你，情绪不对，方才的话我与关大人权当没有听见。”苏络青再也挂不住微笑，语气放柔道：“先去吃饭，吃完饭再说。”
远远看见一席红色人影走来，我估计是那位顶替的苏夫人回来了。我耐不住性子，绕开他，却被他抓住手臂。
“听话。”语气稍硬。
我焦急的拉扯几下，没法脱身。几番拉扯他的力道渐大，我疼得微皱眉头，回头冷呵：“你这么对我，不就是因着我喜欢你，是我求着你娶我，是我巴着嫁给你的！”
苏络青手缓缓放松，脸上笑意收敛，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
“不错，是我逃婚了，可是我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苦衷吗！我是喜欢你得紧，可是我也是会权衡得失的商人，这场联姻对你我的利益区分有多大，你不是不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一个随时被顶替的角色，我逃婚，你不知备了多少名门小姐代替我。你心里这般轻贱我妆依依，不就是仗着我稀罕你！”我一把甩开他的禁锢，转身，无视关知民的看戏的贼样，往二楼长廊去。
“不是。”苏络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克制自己回头的欲望，脚如灌铅继续往前。
不过他“不是”什么啊，不是只备了一个人替代？
“不是轻贱你，也不是备了好多个名门千金。”苏络青声音又响起，我脚步一顿，再也提不起来。
“从始至终，我苏络青上门提亲迎娶的只有你妆家一位千金。”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大手搭在我颤抖的肩上：“新婚那日你的几位姨母告知苏某你因何逃婚，也做了补救的措施。”
我觉得头疼，我难道误会了什么？苏络青不是说谎胡扯的人。
“什么……补救措施啊。”我怯怯的问道。
苏络青忽然拉着我走到桌边，替我拉开杨木椅子：“自然是随便拉了个身形与你相似的人鱼目混珠。”
他见我情绪平复，顺势坐在我旁边，拿起筷子替我布菜。
我摸了摸脑袋，瞪了一脸看戏的关知民，揣着紧张的心，转头弱弱的询问：“所以，这苏夫人，一直是……我？”
“奴婢有眼无珠，不识得是夫人，求夫人责罚。”身后的婢女忽然跪下，一声哭腔。
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口口声声夸苏夫人大家闺秀、美名在外的婢女，压根就没见过她口中的夫人。
“起来吧，不知者无罪，不过方才的事，权当没听见。”苏络青何等明白人，他看向我笑中有丝玩味：“今日在府外我也将你的身份告知李朐等人，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苏夫人，一直是你。”
我哪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帮我脱身，情急下胡诌。不过这话我此时不太适合说，默默吃饭避免尴尬才是。
偏偏有人不让我如愿，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了，你刚在巷子你说，你是皇上的女人，还在行宫留宿过”关知民满脸单纯的问道。
“方才家丁来报，说嫂嫂从屋里出来了，终于能见到嫂嫂。”刚才走来的红色人影跑到我身旁，亲昵的拉着我的手：“二哥说你病了，需要去神医那处治病，你们新婚后者半月，我都没见到新嫂嫂。”
苏落一身红梅长裙，外套藕色夹袄，显得活泼明艳。
“我……身体大好，就回来了。”我瞥见苏络青意味深长的目光，满口胡话道。
”不知嫂嫂对新房可还满意，阿落可是将库房最贵的宝贝给嫂嫂布置上了，那些绸缎裙装，嫂嫂可喜欢？“苏落讨巧的蹲在我身旁，双眼犹如夏夜里的星辰。
“喜欢，阿落有心了。”我回想着那些过于华丽的摆饰和艳丽的衣物，昧着良心满意的点头。想来原本该是女方家人布置新房的，可是婚事仓促，再加上那天几位姨母忙于红颜馆的事，落下了。
“嫂嫂喜欢就好，主要是二哥，舍得为嫂嫂花钱，阿落以前想拿库房里的宝贝，还得三求四请。”苏落笑道。
我闻言看向苏络青，他朝我点了点头，拉开苏落：“你瞧你，失礼了不是。”他站起来，介绍到：“那位是关大人，金陵新上任的知府。”
苏落立马乖乖站起来，面露三分笑，朝关知民屈膝行礼。关知民摆手笑了笑。
她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苏家并未娇惯这唯一的女儿。我回头吩咐泪水未干的婢女再备份餐具，苏泷已经搬来长椅放在苏络青身旁，我见势开口：“阿落，一起用晚膳。”
“嫂嫂我已经用过晚膳了，阿落就在一旁等你，一会咱们一起去母亲那，她知道你病好了，一定很开心。”苏落坐下，喜悦的看着我。
我勉强的笑了笑，说实话，现在我刚适应着仿佛从天而降的身份，中间越过了成亲奉茶等一切入门环节，现在脑子全是懵。
“依依大病初遇，明日再向母亲请安不迟，今晚好好休息。”苏络青夹了根笋片放我碗中，淡淡解围道：“阿落，你的算题做好了？”
苏落闻言皱了皱眉头，站起来扁嘴：”忽然想起算题还未做完，阿落先告退，二哥，嫂嫂，明日再来请安。“
她摆手，不满的离开。
我觉得她表情可爱，侧头拿手肘捅了捅苏络青：“你为什么罚她？”
“昨日母亲叫她陪读佛经，结果她拿了本轶事帖偷看。”苏络青微楞，瞥了眼被我撞了撞的胳膊，解释道。
“我若是有这般可人的妹子，可舍不得罚她。”关知民斟酌着酒，一本正经道。
“旁的也罢了，偷看的偏是顾言的轶事帖，母亲才生气。”苏络青神色有异的看向我，我不敢直视他，盯着碗里的饭菜，挑走菜里的姜丝。
关知民呵呵了几声，又喝了一口酒：“顾言公子的风流文采，谁人不识，我跟你们说，我家那几个表妹，被姨夫家法几次，还是念念不忘拿钱买顾言诗集手抄版。”他满嘴酒气的凑过来：“诶，听说还有月刊，专说青楼宅院私会之事。妆小姐，也一览过顾言的文采吧。”
我被他酒气熏得不行，后仰了一些尴尬到：“民女自小跟母亲经商，哪有这闲工夫看这些轶事诗集。”
谁有这闲工夫去看自己写的诗集，有空当然用来多写几篇偷情会郎的趣事打响我妆家青楼的招牌。
一顿饭毕，关知民最后喝的醉醺醺被婢女扶走，我全程不敢看苏络青。
“夫人早些休息。”苏络青淡淡交代了一句，起身下了楼。
什么意思？难道叫我自个儿休息？
婢女领着我往楼下的浴房走去，路上的仆人见我，恭恭敬敬的行礼。
浴房在东桑院北面，是一个方形的屋，房中有一个圆形的浴池，浴池中一个吞日螭的玉雕，从螭大口中流出源源不断的热水。
北面的墙边，立着一个石柜，里面挂着白净的衣服，是苏络青的衣服。
我解开衣裙，走进浴池，靠在池边，池水温暖，隐隐有股硫磺的味道。
“这是温泉？”我问道。
“回夫人，正是。”婢女答道。
苏络青真是会享受。
我抬手拂了拂水花：“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望月。”
“望月，这几天，苏……夫君在哪安寝的。”我一时改不过称呼。
“二爷书房内有间卧室，他以前忙到深夜就是在那安睡的，这几天夫人不在，二爷在书房安寝。”望月答道。
我理了理头发，看苏络青今儿个的样子，是不打算回房了。还能做苏夫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做真正的苏夫人，路途还遥远。
元日将至，苏府即便到了亥时，院里也有人来往。
我攀在二楼栏前看着楼下书房的灯火未灭，偶尔有雪花飘到我身上，我伸手去拂却已经化作水消失。
“夫人，夜黑天冷的，进去睡吧。”望月在身后唤道。
我看着楼下雪地摇晃的烛影，偏头靠在廊柱上：“再等等。”
噗的一声，楼下灯火灭了。
我落寞看了眼远处的红颜馆灯火如柱，转身回房。他，果然不会来。